小易被关到了一间牢营里。远远似乎还能听到他夹杂着怒火的谩骂声。然后,又消弥了去。大概是有将士堵住了他的口。很难想象,一个八九岁的孩童,内心竟然藏了如此汹涌的恨意。
枯黄的落叶飘摇着落到灶房外的地上,一派秋的寂寥。
百里子衿皱着眉,灶房里一时安静。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小易对皇上和慕将军有误解,必是有人栽赃陷害,但具体的事,谁也不好说清。
可五十万将士的性命,赵子龙将军的在天之灵,却是不能不慰。无论出于什么,小易做的事都造成了很严重的后果。
他必须得给大炎子民一个交代。
营外的蒲公英飘得很远,那一簇簇毛茸茸的棉花团,随着风轻盈起舞,了无牵挂。
但人,却不能像蒲公英一样肆意而为。
百里子衿眼眸幽深无波,含着一丝无奈,缓缓启唇,“今日午时,赐毒酒。”
他不能实现对赵将军的承诺,将小易碎尸万段,他还只是个孩子,而且心有误解。
他也不能实现对慕玖的承诺,将小易护于翼下,他得对赵子龙将军负责,对大炎将士负责。
如此,便折中处置吧。
蒲公英飞舞着又缓缓落到慕玖脸上,带来一阵难以抑制的痒意,她倏然跪了下来。
跪到了他的脚下。
百里子衿抿唇,眼眸愈加幽深,“玖儿,朕意已决,不必求情。”
赵将军死时都没能闭上眼睛,他必须给他一个交代。
虽然,他也不想食言于她。
百里子衿处理政事上向来果断。只是但凡与她有干系,他便有种无从下手之感。
慕玖低眸,有些看不真切自己的衣裙。内心更加堵塞,她牵牵蕴满苦涩的嘴角,“臣并非为小易求情。臣请罪。”
“是臣带小易回营,是臣的妇人之仁。请皇上责罚。”她扣首,却是低到了尘埃里。
秋菊在很远的地方盎然开得灿烂,这里一片荒芜,只有蒲公英在随意飞舞。
百里子衿忽然明晓了慕玖的心。
军法严明,他对小易的处置还是过轻。她这是要堵众人的口。让他不会受争议。
她一直是这样善良的好女孩。
但是玖儿,朕又怎么舍得罚你?
朕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就是失了这秀丽江山,朕也舍不得你啊。
“玖儿……”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细细听去便能听出那饱含的情愫,波涛汹涌。
“请皇上责罚。”她的声音更加坚定。清晰地传入百里子衿耳中。
她说,请皇上责罚。
朕不愿。他不开口。她跪地不起。
半晌,他终是妥协。他从来不会妥协,也只在她这里,一次次妥协。
如若只是平常的妥协,哪怕是要饮他的血,他也毫不犹豫。但罚她,痛在他心。
百里子衿拂袖转身,斟酌片刻,淡淡启唇,“慕将军识人不明,着打三十军棍,夺将军之衔,三年内不准带兵。”
有将士拉了慕玖下去,他亦不愿在此停留,回到了主营。
已经开始行刑了。
你们为何不能再轻一些?
听着外面的板子声,一下一下仿佛都打在他的心上。但这是他亲口下的命令,是他在打她。
他在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能,他连自己心爱之人都保护不了,甚至是要她牺牲自己来保护他。
如果保护不了她,再大的权力有什么用?
她回来时脸色是苍白的,但笑容依旧,他慌忙拥住她,她扯起嘴角来冲他笑,“没事,不疼。”
百里子衿更加难以自抑地心疼,将她打横抱起,轻轻放到床榻上。阳光大片大片洒进来,映得她的脸更加白洁。
慕玖侧身而卧,他拿了药膏来。欲撩她的裙衫,她躲了躲,眼眸里闪过羞怯,“您,找个女医来,或者,臣妾自己上药。”
他充耳不闻,她面上更是红如桃花,他的指头滑过那样敏感的位置,她心头颤抖着。冰冰凉凉的触感带来一阵舒适,她忍不住轻吟出声,百里子衿呼吸忽然就重了起来,指尖稍有停顿,倏尔又渐渐平息,动作更加细致轻柔。
她内心羞涩之情缓缓而流,沁入眼角都是星点的光亮闪烁。映在倾城容颜上,别有一番娇媚的韵味。
他唇角上扬,慢慢凑近她的耳畔,低声道,“玖儿,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诱人。”
慕玖的脸唰就红了,目光嗔怪看他一眼,却是在接触到他满是笑意璀璨星眸的那一刻,失去了所有言语。
她不再看他,扭过头去。
上完药,百里子衿为慕玖整理好衣裳。淡淡开口,“伪装我们的人一定熟悉我们,猜准了你会留下小易,他们是故意让小易清醒。”
怪不得他怎么查也查不到梅桩国怎么下的毒,原是直接登门入室。军医再查探回禀,他们中的实是失传多年的“冷残”之毒,与“落回”毒症很像,只不过一个慢性,一个速发。且“冷残”是梅桩国皇家密药,一般贵族都不可得。
梅桩国皇家之人?
无论是谁,只是能摸准玖儿的脾性,还拿捏得那么恰到好处,不让人怀疑,那这人,也太可怕了些。
而且,这人是谁,可能也呼之欲出了。
不过,他没有证据,便不能妄论。并且,那人的作案动机,是什么?那人似乎,没有理由背叛。更与梅桩国皇家毫无瓜葛。
但愿是他想错了。
这时有将士来报,“皇上,敌军来犯。已到达三里外。”
百里子衿眼眸骤然一寒。为慕玖掖好被角,便就要大步出去。慕玖忽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她拽住了他的衣袖,又放开。只轻声道,“早些回来。”
百里子衿微微一笑,薄唇在她眉间印下一吻。“好。”
他能感觉到她的依恋,他又何曾想离开她身旁。罢了,反正他很快也就回来。
慕玖看着百里子衿的背影,内心隐隐有些痛意。仿佛在与自己的生命脱离。不禁暗怪自己,太没出息了些。
他走了。
彩云渐渐弥散,天气开始变得有些阴沉。有菊花香气悠悠传来,沁人四溢,芬芳扑鼻。
不知怎么,慕玖突然觉得有些困,没来得及思量,便缓缓闭上了双眼。
主营旁明明没有菊花,哪里来的菊花香气。
绛蓝色的天空像是泼墨后的大肆渲染,洋洋洒洒铺满了整个天空,晦涩地压抑着。
主营两旁还有站岗的将士,营地内一拨一拨人巡逻着。一切正常。
再醒来,却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床榻帘缦挡着,只能依稀看到前方的黄花梨嵌螺钿牙石花鸟长方桌。桌上有一套茶具,很别致。旁边是燃着的香炉,有不知名的香气袅袅升起……
而她,双手双脚都被紧紧绑着。
慕玖嘴角溢出一丝苦涩。被绑架了。她要做他的拖累了吗?
她不想。
慕玖奋力欲挣脱绳索,却无奈绑得太紧,且浑身没有力气,挣脱不开。最后腕间红肿了一片,又被绳子磨破了皮,也没能挣开。
疼痛,缓缓从手腕处传入心底。而绳索,依旧捆得死紧。
怎么办?慕玖环顾四周,视线却死死被帘缦挡着。时下唯一之法,就是看到屋里的所有布置,然后寻物割断绳子。
心下有了计较,慕玖缓缓蠕动着往前,到了床沿上,心一横,闭眼滚了下来。
“砰”的一声落地。她俏眉紧颦,疼死了。
再睁开美目,慕玖眼前有些晕眩,又渐渐清晰。肩膀那处估计已经青肿,不过她从小就淘气,再加上随军多年,这点小伤还不放在眼里。
慕玖放眼看去,西边与门框相对的地方有一个金丝楠九屉梳妆台。她被下了软骨散,是站不起来的,但是可以利用梳妆台边沿将绳子慢慢割开!
慕玖眼睛里闪出欣喜的笑意。复又使出吃奶的力气缓缓向那边移去。近了,近了!
眼看着自己离那梳妆台越来越近,慕玖心里的欣喜便越来越多。头发紊乱着,也挡不住她晶晶亮的眸彩。
终于,她到了那旁!慕玖挪动身子将绳索缝隙对准梳妆台边沿,快速磨着。因为动作太快了,偶尔便会磨到自己的肉皮,疼得她“嘶嘶”吸着冷气,咬牙忍着痛,继续磨。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慕玖的手腕处已满是破皮。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半柱香时间,绳子开了!慕玖眼里惊喜更甚。她的手腕隐隐作痛,低头看,原是磨出了好多血丝。她也来不及多管,只埋头解脚上的绳子。却在此时听到了越来越响的脚步声。
是的,越来越响,一声声仿佛踏在她的心上。然后就在这个窄小的屋子里,悠悠回荡。
绑架者已然近在咫尺。
无论做多少努力,都还是没有用么?
残落的菊花瓣落在心头,慕玖从头到脚好像被人泼了一斟凉茶,狼狈不堪。
她勾勾难掩苦涩的唇角,一身白祥云纹衣袍赫然映入眼帘。怀着整颗倔强与苦恼的心,慕玖缓缓抬头,但眼睛忽就睁大,“是你?”
怎么是你?
怎么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