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菀白菀，孤苦伶仃，落吾手心，有枝可依。”

盈盈碧水，波光粼漓。紫袍男子微微低下头，眸光流转凝看我，唇边泯然一丝怜惜。

我难过颤抖地伸出手，想要触摸幻觉中的那张脸。

那张棱角分明又温柔深情的脸。

可惜指尖轻微一碰，他的影像便款款漾在风中烟消云散了无痕迹……

“舜璟！”

我难过呼唤着他的名字，拼命追逐他消逝的幻影，无法遏制地幽湿眼眸。

“小仙女，怎么了？”

天山池畔，黑龙曜诧异地疾步追上我，双手扶抵住我双肩，想要让我镇静下来。

“不知道、不知道、”

克制泪水的闸门轰然开启。

我难过拼命地摇头，感觉连呼吸都快撑不下去。

我不知道，舜璟为何总是出现在我梦里，抑或脑海幻觉里。

我亦不知道，为何想起他时，心口总是烈焰火灼千刀万剐般的钝痛。

我下意识摸出怀中的嫩黄的种子，泪水涟涟地捧着它，眸眼哀伤恳求：“相思种，你何时才能长出来？让我恢复记忆？”

黑龙曜眉眼凛凛，不忍看我这般凄楚，不由分说地扯我进他怀里，言语黯然而怜惜。

“小仙女，知道吗？你每哭一回，总能让我方寸大乱。你这么爱哭，是故意要折磨我吗。”

我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如盲视线，如聋听觉。

这时候，念儿天真地昂扬起脑袋，望着我与黑龙曜，教导道：“以前我娘亲哭的时候，我都会亲亲她，然后娘亲就不会哭了。黑龙叔叔，你亲亲白姨吧。”

我蓦然一怔，泪水止住。

黑龙曜尴尬摩挲着念儿脑袋，再回过头，红脸嘟嚷地望着我——

“呃，念儿这办法不错。你下回再要哭，我可有法子了。”

画风陡转。

哎，这样的人与话面前，我根本没有办法顺畅地难过。

我瞬间一秒收回眼泪，万般无奈：“我不哭啦，以后都不会哭了。”

黑龙曜满意地勾起唇角，俊冽一笑，缓沉道：“那就好。我真的不喜欢看到你哭。”

我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与黑龙曜并肩坐在天山崖边。

念儿疯玩一阵子后，攥着满手的萤火虫，疲乏酣睡在黑龙曜后背上。

轻薄水雾，蘸染月色，将天山池岸渲绘成烟雨淡墨的山水画。

黑龙曜望着山涧美景，在我耳畔温柔地吴侬软语。

“小仙女，我多么希望时间停留于此。我背着孩子，你陪着我，这便是我与你的一世。”

黑龙曜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撞击在我心上，顿时让我由耳朵红至全身。

好在黑龙曜他兀自言语续了下去——

“奈何我大仇未报。九尾狐说得对，来日艰险难料，我终年奔波寻找神兽，如何忍心将你留在身侧。”

黑龙曜尚未发现我浑身的不自在，我赶紧转移了话题——

“黑龙曜，你说收集神兽事关报仇。可是，抓神兽和你报仇有什么关系？”

“我必须找到神兽，破解被封印的上古刑天剑。”

我疑惑不解的拧眉细问：“可你不是说，小仙女把剑盗给你了吗？怎么会被封印起来呢？”

黑龙曜眸底神色凝重交织，蹙眉低声道：“误刺你那一剑时，原本大仇将报的我，一时惊悸松了手，被人重伤打入洪荒中。我看见五只神兽被召至，将上古刑天剑封印在南海之滨的洪荒漩涡中。”

“原来如此。”

一个疑惑解开，新的疑惑又涌上我的心头。

“那，又是谁将你打伤的？”

黑龙曜顿时眸光喷出怒火，咬牙回答道：“仇人！”

“你可知道对方的名字，身份亦或来历？”

我黛眉疑拧地望着黑龙曜。

黑龙曜柔漪地望我一眼，语带顾忌：“小仙女，我不想骗你。所以，我不能告诉你。”

我并不太明白黑龙曜话中的含义。

可转念想想，这毕竟是他的私事，我着实不应过多追问。

天山四周缭绕的白烟云雾，在夜风轻拂中，散去又聚拢，浓了又转淡……

幽然如水的月色下，一袭黑袍的窈窕女子，长发如瀑，细腰云鬓，飘然落至天山池畔。

“哥，原来你在这，让我一番好找啊！”

我循声回过头，看见黑龙月靓丽的身影，出现在我们身后不远处。

黑龙曜故作语气冷漠道：“找我做什么？我这胳膊肘朝外拐的妹妹，不天天在烟波红尘守着自己的心上人，回来找哥哥做什么？”

黑龙月爽朗笑笑，径直落坐在黑龙曜身边，头倚在黑龙曜肩头撒娇道：“兄妹哪有隔夜仇的。虽然上次生气出走，可是哥，我这不是乖乖回来了么。”

“龙月，你这算哪门子回来？你这是身在魔殿，心在玄天。我就不明白，洛不凡那小子到底哪里好，让你整日魂不守舍的？”

黑龙月被黑龙曜说得气不过，扳正身子坐好后，同黑龙曜理论道：“洛不凡千不好万不好，好歹是个人啊。总比你整日对着一幅画像魂不守舍的好吧！”

这兄妹二人，一见面就吵，还吵得你来我往，兴致盎然。

我缓缓从黑龙曜身后探出脑袋，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微抿笑，与黑龙月打个招呼。

“嗯？”

黑龙月猛吸一口气，讶异道：“哥，你的画修成精跑出人来了？还是，还是这世间真有你的小仙女？”

黑龙曜洋洋得意，将自己修长的食指放在唇边，轻嘘一声——

“龙月，别大惊小怪的。小声点，别吵着孩子睡觉。”

黑龙月一脸震惊，无法克制的神情，上前惊诧道：“呃，哥！几天不见，你怎么都有孩子了？”

我尴尬扶额，忙不迭地解释：“我不是画精。这孩子也不是黑龙曜的，是我姐妹的孩子。”

黑龙月将视线投落在我身上，忍不住眉眼好奇眨巴。

“不是画精？那就是小仙女本尊了。难怪呢，难怪宓珠要走。这本尊回来了，替身是该识相地走了。”

“说什么呢。龙月，我对宓珠也是当妹妹般对待，你别胡说。”黑龙曜严肃澄清道。

我怔了怔：“宓珠走了？”

“对啊！我刚回魔殿，就听哨守的魔魈说，宓珠她一个人摸黑下山了。所以我才大晚上的，跑来找我哥说这事啊。”

想起黑龙曜寝殿那事儿，宓珠姑娘怕是受了刺激……

我赶忙从黑龙曜背上抱走熟睡的念儿，着急忙慌道：“宓珠姑娘眼睛看不见，她又是一个人离山，黑龙曜，你赶快去找找她呀。”

黑龙曜依依凝望着我，深邃的眸底充满平静。

“宓珠要的我给不了，她既不愿再留下来，就随她去吧。”

我极为怜香惜玉，教导道：“可是她眼睛看不见，万一滚落山崖怎么办。再怎么着，你也该护送她下山吧。”

黑龙曜犹疑片刻，皱眉看着我：“你就这么想我去找她？”

“她一个人那么危险，你不去找，谁去啊。总轮不着我吧。”

黑龙曜被我一番话气得脸色难看，轰地站起身，努力按捺自己的脾气：“行行行，我听你的。我去找她！”

黑龙曜拂甩黑袍，转身离开，扔下最后一句。

“龙月，帮我照看好她。”

龙月在一旁捂着嘴咯咯朗笑，与我分享她的笑料。

“第一回看我哥生闷气。想不到，我哥生闷气的样子还挺可爱的，比凶我的时候可爱多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黑龙曜生什么闷气啊？怎么了？”

“生你的气啊。”

黑龙月玉手指向我，顺补一句：“看来你并不喜欢我哥。”

“……”

这情感话题切转得太快，以致我根本接不上话。

黑龙月坦率看着我，追问道：“你既不吃我哥的醋，又将他推去别的女子身边，自然是因为不喜欢他。只是我不明白，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留在绝魈魔殿呢？”

黑龙月的话让我扪心自问——

我早不知不觉地习惯了黑龙曜的保护，甚至依赖于他的存在，可是我却从未仔细想过喜欢与否这件事。

我一时语塞，尴尬解释：“我、我只是暂住。”

“既然不喜欢，请你离开绝魈，离开我哥。”

黑龙月干脆果决地扔出逐客令。

“虽然我们兄妹俩总是吵闹不合，但我绝不能看见我哥为你受伤。我一颗心破破烂烂这么多年，我实在不想他跟我一样。我宁愿我哥他每日抱着幻想坐在画前，也不愿你站在他面前，却说不喜欢他。”

“龙月姑娘，对不起，我、”

我想解释些什么，却如鲠在喉，无从解释。

“我哥对你情深不移，恐这世间无人能及。你既不珍惜，请你放过他吧。”

黑龙月语毕，轻快站起身，幽幽悲沉地望向静谧山色。

“枉我哥一腔深情，让我照看好你，龙月恕难从命。你走吧，以后别再出现我哥面前。”

明明白白，话说至此。

在黑龙月铮凛的眸光逼视下，我利落地抱起念儿离开天山。

漫漫长夜下，走在密林中，我和念儿的影子孤单重叠在一起……

我的心情不知何故，说不上来的沉重烦闷，胸口仿佛硌着千斤石头。

一直熟睡的念儿，不知何时醒来了。

“白姨，我们现在去哪儿？黑龙叔叔呢？”

我勉强挤出笑容道：“他有他的事要做，白姨现在带你去荒戟山。”

“哦。”

念儿在我背上沉默一阵子后，忽然敛藏起孩子的天真，装作漫不经心地语气，小心翼翼试探问起———

“白姨，还是没有找到我爹，对吗...…”

我怔了怔，心底泛起一股子酸楚。

还以为念儿在黑龙曜的陪伴下，忘记了伤心的事。原来所有的不快乐都还埋藏在他心里，只不过这孩子在我们面前，心思缜密地佯装开心。

这不是他的年纪应该承受的艰辛啊。

我难过恸容地停下脚步，紧紧将念儿搂进怀里。

“念儿，白姨找到他了。只是你爹他被人封断七情六欲，忘了你娘。但你爹其实很爱你娘的。他也不想这样，只是由不得他。”

“为什么？那些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爹娘呢？”

念儿从我怀中挣脱出来，泪眼婆娑地望着我追问。

“因为妖道不能相恋。”

“为什么不能？”念儿不甘心地追问。

曾经，我也这样追问过舜璟，我想起了他的话———

“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

回答完后，我又想起，自己都不太理解这个答案，遂向念儿补充解释。

“有些事说不清道不明。可当所有人都这样说时，我们便应该这样信。”

念儿听完我的话，咬着下唇沉默良久。

等他再抬起头来，我看见，一双黑亮稚气的眼眸里，像是蒙着浓浓化不开的怨恨雾气……

“如果明知道这样，爹娘他们为什么还要在一起？让我半人半妖，受尽嘲笑，最后他们却都弃我而去。”

我怔怔一愣，念儿的困惑怨恨，已经超出我认知解答的范围。

其实，说真的，我也不是很明白这个世间的规矩。

可在念儿面前，我须得摆出经验十足的样子。

“念儿，别胡思乱想。你要相信，你的爹娘都很爱你，你是他们爱情开出的花，结出的果，是很重要的存在。你要好好活在尘世间，开心快乐每一天，才不辜负他们的希望。”

念儿瞳孔晦黯，面容悲伤地垂低下头，又沉默许久之后，他喃喃说出一句让我极为震惊的话。

念儿说：“可我出生到现在，从未有一天真正快乐过。白姨，告诉我快乐是什么？”

我愕然心疼回想起，初见念儿时。

他为挽救娘亲性命，孤身前往烟波红尘寻医问药，却被当作妖怪投进河中。

最后，还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亲人孤独躺在榻上，在悲伤绝望中死去。

我能理解念儿的感受。

爱太荒芜，世人太冷漠，以致他的内心世界，快乐的希望飘渺如寸草般濒绝不生。

而我能做的，只有寥寥几句苍白无力的教导，自然无法抚平他心中比沟壑还深刻的伤痕。

“念儿，不要着急，你会一日日长大，慢慢就会知道什么是快乐。”

我温柔摩挲着念儿的脸蛋，心中暗暗寄托希望于时光——

希望念儿内心深掩的伤口，能够汲取时光这剂良药，缓慢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