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杨柳飘絮时。
春风吹皱姻缘河,漾起一层碧波涟漪。
河畔边上,青蛇来来回回地踱步,害我跟着摇头晃脑眼花缭乱。
她在忧虑着,该如何向喜欢的人坦白。
我知道,她更担忧的是她身份暴露后,那人会不会离她而去,亦或恼怒地朝她举起法器……
情窦初开的青蛇与不经世事的我,暗暗揣测着他们故事里所有可能的结局。却万万没想到,今夕此时会迎来这样微妙的一个情形。
“青青不必坦白,我都知道。”他说。
“我乃寂渊山上清虚观,掌观真人座下大弟子张天术。得师父令,带着七名师弟下山修行降妖除魔。当日本想点醒二位离开,却不曾想……”
他说完,我们恍然大悟。
鼎鼎清虚修仙观,首席大弟子,初时岂会辨不出我二人真身。
我孤身站在姻缘河畔,目送二人携手离去。
张天术说,他要回清虚观向他师傅拜别辞行。
人家夫行妻随,自然不带上我这碍事的。我也乐得自在,省得成天看他二人卿卿我我的不良画面。
只是没了青蛇相陪,这偌大的烟波红尘于我而言太过孤单。
我决定今晚独自抓人吸魄后就离开这里。
趁娘出关前,我得赶回紫竹林,免得被发现后受她训责。
过往百年因派不上用场,所以我甚少变幻人形。
如今,我原地抖擞两下,一身雪白的皮毛,幻化出一袭烟罗软纱的白衫。
青蛇临走前,曾细细聆嘱我:
“人间风雨变幻莫测,姐妹一场,此物赠你,免你受那落花袭面,日晒雨淋。”
抬头仰望十方烟笼,雾深露重。
我展开一双白玉般的纤手,擎起那柄紫竹伞,临岸照影,盈盈浅笑。
清澈如镜的水中,隐隐浮着一轮无上绝色的女子面容。
眸若秋波流转,黛眉淡如烟,半点绛唇似朱丹。
我细细凝视着水镜中久不曾见的人形自己,眉心深处一道淡红的胎印。
幽幽月光映掩下,一段清澈的琴音从远处如水波般荡漾散出……
我的心跳受琴声撩动,纤手撷水,搅起水面一层涟漪。
仿佛是命运在冥冥中牵引。
紫竹伞下我缓缓起身,望向远处河畔那座朱漆的凉亭。
亭子四面系着轻透丝薄的白纱幔,在河风中轻扬肆起……
曳着一袭紫金瑞兽长袍的男子坐在亭内,衣袂浅荡,黑发高束,背对着我的视线。
即使隔了这么远,我亦能看到他苍白细长的指尖,轻轻滑过琴弦。
我的眼睛莫名开始淌水,模糊了视线。
我不禁揉了揉眼睛,指尖沾着尝了尝。
滋味苦涩。
当时只道是寻常。
彼时的我还不知道,这苦涩的水,有个悲伤的名字叫眼泪。
我撑着紫竹伞,一步步朝着凉亭走去。
我是想去吃他来着。
可是,当我与他近在咫尺,他蓦然止弦,缓缓偏过半侧脸来。
这一刻,我的心理活动异常复杂。
春夜清浅的月光,温柔如掌灯般,衬亮一张英俊透澈的脸庞。
黑色的瞳孔,如深冬雾霭般深邃。俊秀的鼻梁像丘岭般,精确划分出好看的轮廓弧度……
我一时乱了分寸,怦怦心跳,不知如何是好。
待会勾引完,是吃了他,还是趁机扑上去吻他?
就在我倚着朱漆亭柱,幻想与他春雨绵绵时……
一枚尾坠红穗子的锋利镖器,不偏不倚插在我欲上前一步的脚前。
紫竹伞惊落在地。
我回过神,看到另一个剑眉星目,气度不凡的男子站在我跟前。
“我玄天门少主洛不凡,与仙友在此抚琴论事。尔等妖邪红尘作孽,不速速避开,竟胆敢淫思惊扰!”
空气里弥漫着极其危险的味道,我当即变回狐狸身子想要逃跑。
洛不凡突然高举双臂,呢喃施咒:“金光无量,诸天神明,风雨雷电,诛灭此邪。”
顿时,周遭刮起一阵猛烈怪异的旋风,吹得我东倒西歪。
明知躲不掉,我惶恐地蜷缩在原地。
一道金光劈下来,我惊魂闭眼。
待再睁眼时,一只宽大的手掌护在我的狐狸头上。
那苍白的手背,被金雷劈出一道不浅的血印。
“舜璟上仙!你?”
洛不凡不能理解,堂堂云雪之巅的舜璟上仙,竟以仙身护下一只狐妖!
我痴迷地望向那只手的主人,他肯舍己为妖,我自芳心暗许。
奈何世间还有这样残酷的成语,叫自作多情。
被唤作舜璟男子,转过身去,落下云淡风轻的一语:“罪不至死,废掉修为足矣。”
我飘渺柔软的心絮,陡地从云端跌落,摔在地上分崩离析。
洛不凡上前一掌,击碎我的全部胡思乱想。
七筋八脉被废,百年修行遭毁。
我的雪白狐毛被鲜血层层染浸。
听说世间男女,在斟酌一段情爱过往时,总喜欢说,人生若只如初见。
可惜我与他的红尘初见,没有金风玉露,没有胜却人间无数……
只有五雷轰顶的残酷,和着鲜血淋漓的痛楚。
我以为,我会死在那个冰冷无情的凉亭夜晚。
“菀菀,吾愿命尽,换你世间长留。”
是谁?
是谁在跟我说话?
我惊慌失措地四处寻觅,却见星河璀璨,熠映君颜。
那个一袭紫金瑞兽长袍的男子,遥望着我,黑似深沼的眸子中,浮着一层悲伤氤氲的水泽。
十方天地,万梭星河,但为君故,黯然失色。
“不要!”
我拼尽气力,倾泪奔他而去。
可是手脚像瘫痪了一样,根本不听使唤。我猛地惊醒,心跳加速,额头渗起一层细密的冷汗。
青蛇姐姐赠我的紫竹伞,被人合拢倚靠在床沿边。
一个面若冠玉的男子,襟坐在榻侧,持着一盅血褐色汤药,凤眼微斜地量我一眼,浮云淡薄的问了一句:“不要什么。”
当梦里那张悲恸情深的脸,与眼前这张冷若冰霜的容颜,毫厘不差地重合在一起……
我想,怕是烟波红尘走一遭,吸了男子精魄,由此沾染了风流病罢。
明明是他让人废掉我的修为,我竟然还春心荡漾梦见他,真是美男袍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我自顾自地闭上眼,暗暗慰藉自己,这全都是梦。
“既然醒了,喝药吧。”
淡漠的男子声音。
我极不情愿地睁开眼,面对现实。
舜璟上仙真真切切地坐在我榻边,低头细致地吹走手里药盅缭绕的热气,舀出一小勺,伸至我嘴边。
恍惚时光紊乱,一些离奇得没头没尾的画面,硬生生挤驻进我脑海里。
跨过云山幻海,穿过七彩云霞。
我怀抱着一个漆红色什锦食匣,小心翼翼走近一座荒藤蔓墙的阴森殿邸。
黑雾弥漫中,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个法术高深莫测的淡蓝衣女子,围困住我,挥鞭相对
万丈金芒流光中,一袭紫袍怒气凌人地出现。
几个女子齐刷刷跪作一排,瑟瑟发抖。
我天旋地转地晕倒在紫袍怀里,醒来时,躺在一张晶润剔透的白玉雕花榻上。
紫袍持着一盅汤药坐在榻边,宠溺地摩裟着我的头发,黑邃色的眸子敛尽温柔,浅慰道:“菀菀,没事了。玺印玉佩给你,以后那禁殿,你想去便去,没人再敢拦你。来,喝药吧。我在药里给你加了百合蜜,不会苦。”
勺子伸过来,我下意识乖乖张开嘴。
等到药汁一口全部咽下肚,简直腥得要命苦得还魂啊。
我瞬间嫌弃得五官皱巴巴拧成一团,脱口抱怨道:“不是加了百合蜜吗?怎么又腥又苦?”
舜璟上仙眉宇发蹙,脸色一沉:“我何时说过。”
呃,他这么一问,我立刻彻底清醒。
想来我的风流病,怕是病入膏肓了。脑子竟能白日编扯些与他含情脉脉地相处场景,呜呼哀哉。
我万分尴尬地红着脸,突兀地冒出一句:“这是哪里?”
“云雪之巅。”
淡漠依旧的回答。
他好像并不介意我如此生硬的转移话题。
我只得再接再厉攀谈起来,深怕日后凡尘会传出一段千古笑话。而笑话的内容,有关于一只狐妖与一位上仙,聊天聊得不融洽,终误了卿卿小命。
我小心翼翼递过话题:“舜璟上仙,我已经被废掉修为。你还带我来这做什么?”
他沉默半响后,避而不答,径直另问道:“你究竟是人还是妖。”
这话题转得太快,以致我的反应有些跟不上。
我僵着身子,怔怔一顿。
面对上仙级人物,是万万不敢撒谎的,我只得目光诚炯且小声肯定地答道:“妖。”
“你若是妖,修为被废后,理应被打回畜生原形。为何你反倒恢复人身?”
经他提醒,我低头一看。
简直哭诉无门。
我的四条狐狸腿都不见了,就剩两条白花花的大长腿……
任我如何抖擞来去,都变不回狐狸身子。
我伸手摸着自己柔软挺翘的胸部,一个荒诞的念头转瞬即逝:“难道我是人?不可能!”
舜璟淡然自若地挪开视线道:“亭亭女子,岂可如此轻浮。”
我羞涩红脸缩回手,规规矩矩背在身后,静候发落。
“你、”
他倏忽欲言又止,眉梢眼角悬着犹豫,身子斜向我,一张脸越凑越近……
近到他浅促的呼吸,温柔停拂在我脸上;近到他浓密的睫毛,我能根根数清。
堂堂一介仙尊,该不会,欲行无礼之事?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刻面红耳赤的我,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地撅嘴迎上去。
念头未落。啪! 额头挨下一记爆栗,痛得我好生委屈。
他玉面生寒,皱上眉头:“枉你修为被废,竟还满脑子风花雪月。”
我尴尬收回所有不纯洁的小念头,暗自嘀咕怎么每每见他都想扑上去。
真是纵他虐我千百遍,我仍待他如初见。
我欣然沉浸在自己宽宏大量的贤淑美德里,万万没料到,他迟疑半晌后抛出一个问题,会从此羁绊我的一生悲喜。
“你眉心为何结下仙术封印?”
此问一出,惊得我差点魂不附体,勉强镇定:“难道那不是胎记?”
“看来你并不想走。”他微微动怒,态度冰冷陡转。
论掌握聊天技巧的重要性。
言多必失,我不敢再答,他亦不再问。
顿时屋子里,沉闷得好像空气都不再流转。
四目相对,视线交接。
我恍惚看到,一袭紫袍的舜璟,神情冷峻地站在我面前,言语斩钉道:“菀菀,世间男子千千万,你绝不可以爱上禁殿所囚之人。”
“为什么!”我固执地抬头迎上他凛冽的目光。
“你又在自言自语些什么。”舜璟无语冷沉着脸。
我艰难咽下一口唾沫,极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低怯实诚道:“我好像又犯病了。”
“看得出,你病得不轻。”他意味深长地斜舀我一眼。
呃,这口气,分明是说我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