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雨不知春去处，一晴方觉夏已深。
江南的雨可连绵数日，尤其暮春时节。
谢泠焉一觉到天光大亮，最先感知到的不是透过窗纸铺进来的光线，而是淅淅沥沥的雨声，鼻息间嗅到的是雨水和草木特有的清香。
她翻了个身，看到其中一扇窗户开着，窗外盛开的桃花在雨水中摇曳，被清洗的如同朝霞云蔚，煞是清新可爱。
她嘴角泛起一丝笑意闭上眼睛重新陷入甜美梦境，然而她还没有来得及睡沉门外就传来聒噪的敲门声，片刻后门就被人从外推来了。
不消说，整个清都镖局敢这么做的只有李愔！
谢泠焉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继续睡觉，哪怕她鼻尖现在闻到的已经不再是草木的清香而是粥饭的糯香。
“师父，醒了吗？”
屏风里李愔的身影伴着饭香传来。
谢泠焉闭着眼睛咕囔了一句。
“没醒。”
李愔：“……”
他常年待在清都山上没有见过其他门派是如何修行的，但是清都山的书库里有不少关于各个门派如何修行的详细记录，不论各派擅长何种法术，禁忌如何，都逃脱不了勤奋刻苦，努力修行这一基本要求。
他隔着屏风听着他家师父渐渐深重的呼吸声有些惭愧的摸了摸额头，怎么谢泠焉的生活里就没有这几个字呢？难道他们看的书不一样？
“师父，我进来了。”
李愔说完这句话端着一碗米粥越过了屏风。
谢泠焉的房间里一向清冷，这次被他安置了不少东西，但是这人显然不知道怎么打理，床边原本该放下来的纱幔依旧被精致的小帘勾卷着，入眼就看到她抱着一个枕头睡得昏天暗地的模样。
李愔放下粥碗坐在床边轻轻的拂开盖在她脸上散乱的长发，看着谢泠焉浓密挺翘像小蝴蝶一样的睫毛沉默了片刻。
“师父，醒醒。”
轻声叫了下然而那人根本懒得理他。
按理说修行之人随着修为的增长对于人类最基本的需求也就越少，饮食睡眠之类皆是如此，为何这些特点在谢泠焉身上几乎看不到？
苏霍曾经对他说过，谢泠焉身上背负着清都山历代掌门结界的压力，要想使历代掌门结界固守清都山就必须耗费大量的精力和修为，而这些不是寻常修士可以做到。
曾经的清都山人才辈出，历代掌门结界为清都山各门长老共同支撑，可是清都山被灭门以后所有的这些都压在了谢泠焉一个人身上。
“……师父……”
清都山已经没有人了，你为什么还要守着它？
哪怕是现在你人在红尘，那座山其实还压在你身上是吗？
一想到这种可能李愔就觉得心口莫名压抑，手指都忍不住的战栗，久久的悬在谢泠焉脸颊上未曾落下。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压制住逆流的心血才敢以指尖靠近她，然而未曾感受到熟悉的温度就被一道锋芒贴着指尖堪堪划过。
他连忙收回手，惊呼出声。
而谢泠焉终于松开了紧抱着的枕头，睁着一双清冽如水的眸子似笑非笑的看过来。“徒弟，你要是再敢伸手小心我削了你的手指。”
真凶！
李愔把自己的手缩进了袖子里无奈的笑了笑，说道：“师父，只是唤你起床吃饭而已。”
谢泠焉冷哼一声，抱着枕头坐了起来，牢牢盯住李愔。
李愔难得见到她这么专注的看着自己，尤其是微微歪着小脑袋的模样，特别的可爱。“师父，怎么了？”
他话未说完谢泠焉却突然靠近他，熟悉的冷香瞬间逼进心肺，李愔顿时连呼吸都停止了，一动不动得看着谢泠焉在他身上小狗一样的闻了一下。
虽然就那么一下他却觉得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一样。
“……师、师父？”
谢泠焉抱着枕头抵着下巴，看着李愔没地方放而到处乱转的眼睛冷哼了一声。“徒弟，你昨晚去哪里了？”
“嗯？”李愔心里咯噔一下。
谢泠焉趴在枕头上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说道：“你身上有狐狸的臭味。”
狐、狐狸？
李愔眨了眨眼睛，莫名感觉有点委屈。“师父，这里是苏州城。哪里来的狐狸？起来梳洗好吗？”
说完就一溜烟的越过屏风消失了。
他突然发现他对于谢泠焉还是不够了解，要不然以前怎么会没有发现这个人的鼻子这么灵敏？
站在屋子外他拉着自己的袖子来回嗅了嗅，并没有闻到什么可疑的味道。
难道谢泠焉是诈他的？
“不要闻了，你闻不到的。”
身后谢泠焉已经端着粥一边吃一边笑眯眯的走过来，没什么仪态的看着他说道：“我不过问你的行踪，但是……有些地方最好别去，听说那里狐狸精确实不少。”
狐狸精比较多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李愔不自觉的握紧了双手，看着谢泠焉一字一句的从喉咙里往外吐字。“师父，你误会了！”
谢泠焉扬唇一笑，笑得十分清甜，然后端着碗走了。
李愔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了，她那是什么眼神？
她不会以为自己是去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吧？
虽然那地方确实不怎么见得了人，但也不是她心里想的那种地方。
他吐出一口浊气，转身踏进了谢泠焉的房间，把正在喝粥喝的十分欢快的谢泠焉拉了起来，推到了屏风里。
谢泠焉不满的反抗道：“干吗？”
李愔咬牙切齿的看着她。“换衣服，我带你出去！”
“嗯？”谢泠焉一愣，李愔已经翻箱倒柜把之前做好的衣服扔到了床上，然后转身出去了。谢泠焉看着他挺得笔直的背无声的笑了一下。
这是生气了？
难得一见呀！
她慢悠悠地换好衣服推门出去的时候李愔已经撑着伞站在廊庑外等着她了，江南的烟雨和小庭院里摇曳的花草藤蔓为背景里的少年如画的眉眼在看到她的一刻倏然睁大，眼底的温和不知被什么东西冲散，在那一刻被更加炙热的东西替代。
谢泠焉踏出廊庑走进伞下，与他并肩而立，皱着笑脸问道：“走呀，愣着干吗？”
李愔“啊”了一声，从她身上收回了视线。
这个人真的一点点身为女子的自觉都没有吗？
“师父，这件衣服很适合你。”
他怕她穿不惯江南女子繁琐的服饰，就让人做了几套既方便行动又融合了江南精致华美风格的衣服，只是没想到效果竟然这样好。
他的目光再次不自主的落在她身上，以白为底，以红为饰，浓烈而雅致将她平日里的清冷和柔美都逼到一种让人无法直视的极致。
他一直知道谢泠焉是美丽的，然而她的美丽是温和的，脆弱的，是让人看到就忍不住想要保护的那种美丽，哪怕是假相。
可是对于习惯了保护她的人而言这基本已经是一种无法挣脱的魔咒了。
否则，谢绰也好，葬身妖界的那条蛇妖也罢，又岂会为了保护她而不惜一切？
可是，现在这个谢泠焉是不一样的。
李愔撑着伞护着她一路来到了城外的鬼市，慢慢冷雨下错综复杂的泥泞道路两旁耸立着颓败的房屋和窝棚，窝棚外摆着形形色色的怪异物品。
这地方虽然充满了来来往往的人，但是却没有一个集市该有的繁华热闹，而是充满让人窒息的压抑。
一到地方谢泠焉就忍不住以袖口掩住了鼻子，空气里有一种奇怪的味道直逼心肺，让她心生不安。
“师父，还好吗？”李愔看她脸色不好不由得心里一沉，自袖袋拿出一方帕子放到她手中，轻声说道：“用这个，这方帕子我浸过药了。”
“这是什么地方？”谢泠焉以帕子掩住鼻息时嗅到了清浅的草药香味，心口的郁闷慢慢的消散了些许。
“这是鬼市！”
“鬼市？”谢泠焉眉头一皱，苏州城外竟然还有鬼市？而李愔竟然还找到了？“我去过几个鬼市，并没有这种奇怪的味道。”
“因为这不是一般的鬼市，寻常的鬼市里多数时人类和妖族，而这里却有不少魔道之人。”李愔拭去她额角微微泛起的冷汗，轻声说道：“师父，你要是不舒服我们就不看了。我来这里也只是想看看这里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他曾在清都山的书库里看到过修仙入道之人会对魔道事物产生排斥的记录，谢泠焉又是长久在清都山那种仙气缭绕的地方待着的人，虽然现在那地方看起来鬼气森森，但是本质上还是一个非常适合修炼的宝地，那么当她来到这个满是魔族的地方时会感到不适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不用，我忍得住。”谢泠焉直接表示拒绝，同时又牢牢抓住李愔的手腕不松。
李愔看着自己手腕上谢泠焉泛白的指骨心里一片翻江倒海，他家师父偶尔好奇心旺盛他是知道的，但是没想到旺盛到这种程度。
“这里都卖什么东西？”谢泠焉几乎快趴在李愔的手臂上了，这样还不忘掩着口鼻发问。
“什么都有，各种刀兵武器，法器，稀有的药草、野兽、珠宝，听说这里还有卖鲛人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李愔看她脸色越发不好，到底十分不忍，拦腰将人抱了起来，打横抱在怀里。
谢泠焉一愣，几乎是立刻就挣扎起来。
“别动！”李愔在她耳边冷声喝道，语气透着一股说不清的绝然。“对于初次来到魔族领域的人而言妄动就预示着死亡，尤其是师父你这种常年在名门正派里修行的人。”
谢泠焉咬着牙恶狠狠的反问道：“那你呢？”
你不是在名门正派里待着的人？
李愔压低手中的伞柄将这个世界隔绝在外，眉眼含笑，如山如水，全数温柔都倾覆于这人。“我也是，可是我身上有千年妖丹呀。妖与魔虽相差万里，却又异曲同工，都是邪门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