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然深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是那个蔓延着漫天大火的夜晚，火苗是可以扫过吞噬的地方都是废墟，哭声，喊声在那个本该寂静的夜晚显得分外刺耳、苍凉。那时，西境碧落宫尚是江湖首屈一指的门派，自己身为碧落宫弟子，奉师父之命穿梭于皇城中救济，火势凶猛，到处都是腐烂、黑烟、明火，到处都是披头散发的逃火百姓，柳子然脚步急促，不敢停留，直到一个粉雕玉琢的白净女娃撞到膝下。

“哥哥，我好怕。”软软糯糯哭泣的童音。

柳子然半蹲，看着小女娃脸上两行清泪和身上质地非凡的衣饰，万分怜惜，帮她擦去眼泪，“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的娘亲阿爹呢？”

女娃杏目圆睁，盛满泪水，瘪着嘴摇头，凝噎着说不出一句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双小手紧紧拉着柳子然的衣服不放手。

“别怕，你叫什么名字？”柳子然柔声轻问。

“苑儿……哥哥别走……”女娃抽泣着把头埋进身前的雪白衣衫里，颤抖着抱紧。

“苑儿不哭，哥哥不走。”十七岁的少年郎蹲下身温柔抱起哭泣的小女孩，搂在胸口。如雪衣衫覆住她的眼睛，带她远离这人间炼狱的惨象。

碧落宫非中原正统武教，远在西境，又高绝立于悬崖臂上，奇石诡阵，机巧兵甲，几百年来，无人敢闯，无人得以一窥机密，但又无人敢蔑其存在。如果说灵安谷是北齐皇室的利剑，那么碧落宫则更像是整个西境土地百姓的守护刃。自西境之土存在的那一日，西境皇室、祭司台、碧落宫就如同三座大山牢牢镇守一方，保西境走过战火延绵，岁月尘埃，千秋万代屹立在这片极西净土不倒。

碧落宫门下弟子人数比不上中原名派，但个个卓尔不群，有过人之才。传至最后一代，尤以碧落宫弟子柳子然为首，柳子然自小由碧落宫主亲自教导，得衣钵真传，年仅十七岁便精通奇门遁甲、武功心法。锋芒毕露，意气风发，但更人叹服的是，少年成名的柳子然没有人们预料中的嚣张跋扈，恣意张扬，反而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成熟温雅，也正是因此，碧落宫众人对柳子然宠爱至极，少有责骂。

此番皇城失火，不光是平民百姓，就连宫中权贵都难逃烈火牵连。碧落宫历代使命便是护佑西境臣民，所以柳子然一行白衣少年出现在西境皇都安阳并不让人讶异，真正叫师兄长们大吃一惊是柳子然平静如常地下马，怀中赫然抱着一个冰雪可爱的小姑娘。

“子然，这是谁家的孩子？让你去火场救济，你却报个女娃到处跑，成何体统？！”碧落宫大弟子吴子言少见地愠怒道。

那孩子一直被柳子然抱在怀里，情绪本已得到安抚，此刻吴子言大声一吼，又吓得“哇”一声哭出来，把圆脑袋贴近柳子然胸口。

“苑儿不哭。”柳子然风神俊秀的脸上显出宠溺的笑，手轻轻摸着怀中的小脑袋说道，“大师兄勿要生气，这是子然在宫墙外围捡到的孩子，孩子尚小，说不出爹娘在哪，见她可怜得紧，便带回来了。”

“胡闹！找不到家自然会有司勋司的人带走安置，你这样随手带回来要安置在哪里？又如何全心办事？！街边多的是流浪孤儿，难不成你要一个一个都捡回碧落宫吗？！”吴子言严肃正色。

柳子然无奈摸了摸鼻头，他自知自己做的不合规矩，大师兄教训得是，只能硬着头皮挨骂。

万万没想到，沉默尴尬间，怀中的小脑袋却突然伸了出来，泪痕未干，一脸稚色地严肃开口，童音清脆，“放肆！不许你这样说！”

两人俱是一怔，没料到这看上去幼小无助的女娃突然气势凌厉喊出了这么一句话。周遭弟子大师兄的脸面上都强忍着不笑，一个个面色古怪。

对峙间，宫内太监举着圣旨进到了驿馆，“圣旨到！”

一行人也顾不得讨论这陌生女孩的去处，齐刷刷跪地接旨。“皇上有旨，碧落宫众弟子救火有功，兹令各位明日午后进宫领赏！接旨吧。”

“谢皇上隆恩。”白衣弟子们恭敬磕头，只方才还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却毫不畏惧天家威严，趁着柳子然不注意从他身边溜走，小小身板歪歪晃晃地走向宣旨太监，不顾柳子然焦灼呼唤，“苑儿，回来！”，这可是在宣读圣旨，君威在上，容不得稚子胡闹，碧落宫众弟子心惊不已。

刚准备起身把孩子带回来，就见到女童已经拽住了宣旨太监的衣袍下摆，清脆喊道，“高公公。”

“哎呦，小公主殿下，可叫奴才们好找！黎兰公主和驸马爷都快把皇宫翻个底儿朝天了，小祖宗居然跑到这里来了，走，奴才这就送您回宫去。”

这下轮到碧落宫的弟子们大眼瞪小眼了，柳子然随手救下的竟然是皇宫中最受宠爱的黎兰公主的孩子封茗苑，刚刚大师兄竟然还厉声训斥，众弟子看过去，吴子言果然脸色不甚自在。

高公公意外寻得小公主，也不敢再做停留耽误时间，把公主尽快送回宫才是正道，哪知小公主直接甩开高公公的手，跑到了柳子然身后躲着，一张苦瓜小脸皱作一团，“我不要回宫！我要和子然哥哥在一起！”

高公公苦闷，这可是金枝玉叶的小公主殿下，自己断然不能强硬动手带走，可这人带不回去，皇上那儿更是吃不了兜着走，这可如何是好。封茗苑年幼，自然体会不到奴才们的难处，只一个劲儿往柳子然身边靠。

柳子然看到高公公求助的眼神，温雅一笑，搂过小公主的头，诱哄道，“公主殿下听高公公的话，明日便能见到子然哥哥了，若是公主不听话，惹得皇帝陛下发怒，要了草民的脑袋，那公主可就一辈子都见不到我了。”说着，柳子然佯装哭泣起来。

一旁众人扯了扯嘴角，没想到少年天才骗起小孩子来也是相当有门道的。

但封茗苑可不管是真是假，扯着衣袖往柳子然眼上擦去，“哥哥不哭，苑儿听话回宫……哥哥进宫一定要来找我……苑儿和母亲同住在芷兰宫，一定要来……”

“好，子然答应公主。”柳子然伸手与封茗苑拉钩。

翌日，宫廷封赏。年仅十七岁的碧落宫弟子柳子然现于金銮大殿，姿容既好，神情亦佳。一时风光无限，贵女宫婢都想方设法希望一见英姿。

只有小公主殿下穿着绫罗绿裙，坐在芷兰宫的门廊上呆呆发愣。

“小殿下，地上凉，快起来吧。”贴身侍女庭芳柔声劝道。

封茗苑姿态未动，肉肉的小手拖着下巴胡思乱想，母亲去参加午宴为什么不能带自己一同前去呢？明明其他宫的哥哥姐姐都被允许参加了。昨天那个好看的小哥哥会记住和她的约定吗？芷兰宫如此偏僻，自己不坐在门口，子然哥哥怎么会找到呢？

庭芳见劝不动，也只好回内殿拿了披风给封茗苑盖上。

火灾刚过，宴席不宜过盛，酒过半巡，皇亲臣员便在西境皇授意下陆续散了。碧落宫一行人整理衣襟预备出皇宫回师门复命，柳子然一反常态慢悠悠走在最末尾，途径御花园，趁大师兄吴子言不在意隐进假山。碧落宫中最小的师弟发现了柳子然的动作，正要开口询问，被柳子然唇边噤声的手势生生咽下了话，假山后的少年扬着明媚的笑对小师弟比出口型，“你们先行，我去去就来。”说完，一跃山头，不见了踪影。

午后的阳光渐渐毒辣，封茗苑被晒得睁不开眼，但仍旧坐在芷兰宫门口不肯挪步。

“小殿下，代会公主可就回来了，看到您在这里，可是要责骂的。”庭芳抬出黎兰公主的名头。

这下，封茗苑不敢不听进耳朵了，母亲向来严厉，不苟言笑，见她午间还待在房外，定会发怒。没有等来柳子然，封茗苑念念不舍地看了好几眼宫门，拖着小步子随侍女庭芳姑姑进了门。

闷闷不乐的小女孩百无聊赖坐在房内，望着窗口一谭碧绿池水发呆。突然有片叶子悠悠落到眼前，封茗苑眼光一闪，抬头。看见昨日那个温柔抱自己入怀的少年正坐在屋檐上，笑盈盈地荡着腿。

“子然哥哥！”

封茗苑喜难言表，张开手臂就跑出门，柳子然跃身而下，踏着青青碧波落在奔跑的封茗苑前，接住眼前细软的双臂，笑着把不到膝盖的小人儿高高举过头顶。“草民来迟，还望小公主殿下恕罪啊。”

封茗苑在空中张开双臂，咯咯笑着，一张肉嘟嘟的脸白里透粉。那年他是初出江湖的得意少年郎，她是身份尊贵，天真无邪的小公主。他带走火光中颤抖哭泣的小女孩，无由来的亲密让他在第二次见面就忘记君臣礼节，只将封茗苑当做一个需要宠溺和呵护的妹妹，赠她欢颜。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场突如其来查不出究竟的皇城大火只是开端，山雨欲来风满楼，而他们都不过是乱世纷争的牺牲品。

两人的笑闹在一声威压十足的厉喝中打断，“放肆！碧落宫的弟子竟这般不懂规矩，不知礼数吗？！”

一蛾眉倒蹙，凤眼圆睁的华衣女子站在院中横眉冷眼道，柳子然看过去，来者正是封茗苑的生母黎兰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