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黎兰公主遣人将封茗苑在芷兰宫的贴身侍女庭芳送入碧落宫,以照顾其生活起居。柳子然将她们二人的住所安排在碧落宫石窟正中的风荷潭旁,风荷潭顶部石洞敞开,露天对空,晴时有晨日温煦,晚辉落幕,星月交移,雨天有水打风荷,更深露重。山上清泉从层峦叠嶂的林草和石沟中流淌至风荷潭,常年不断,朦胧的水汽在青苔石路和水月洞天之间弥漫,犹若云幕遮于面纱,让人见不着真面目。
柳子然心知封茗苑尚是个孩子,玩心未泯,便特意挑了这么处别有洞天的好地方供她耍玩,想来是极合她心意的,青衣小姑娘这几日都是喜笑颜开,在风荷潭周围蹦跶着咿呀唱歌。
没过多久,碧落宫众人也已逐渐接受并承认了封茗苑的存在,将她视作年幼的妹妹那般疼爱,其中尤以碧落宫最小的师弟吴子语与她玩得最为亲密,吴子语不过十一岁,也算个半大孩子,用小孩子之间的玩意儿逗弄起封茗苑来是一套又一套,但男孩儿猴性大又顽皮捣蛋,常常失了分寸把封茗苑惹得红着眼睛嚎啕大哭。封茗苑不哭则已,一哭起来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常常是几个时辰泪水奔涌不尽,声音叫喊到嘶哑,整个碧落宫除了柳子然外无一人能将娇滴滴的小公主殿下哄得破涕为笑。
三月中,一次柳子然因师命外出未归,恰好那日封茗苑撒娇哭闹,众人犯难,深知柳子然不在身边,封茗苑一哭起来没个尽头。大师兄吴子言看到愁眉苦脸的师弟们,不信这个邪,大步走上前去哄逗小女孩。满印着青紫胡茬的壮实汉子,一撸袖子,接过坐在青石板上扬天哭吼的封茗苑,咧开大嘴朝小姑娘笑呵。封茗苑哭了几个小时本已精疲力竭,这下可好,眼前突然出现一张印着血盆大口的可怖黑脸,哭得那更叫一个惨烈。吴子言心凉,不信自己玩得来刀枪、上得了战马,还摆平不了这样一个软软糯糯的女娃子,又扮着鬼脸凑了上去。
众人心惊,到底是他们疼爱的小殿下,吴子言不心疼,他们可怜惜得紧,被大师兄这么一吓,哭坏了嗓子可了得?纷纷伸手解救了哇哇乱叫的封茗苑,吴子言脸一黑,为了挂住面子,一把火撒向正在一旁不知所措的自家小弟吴子语,“你惹的祸!自己收拾!”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吴子语委屈:“我有让你帮我收拾吗?”望着哭闹得更厉害的封茗苑,不由对着天际翻了一个大白眼,暗自咒骂,你不收拾还好,这硬是跑来凑热闹的结局才是真正的难以收场。
悲伤到无法自拔的封茗苑才不管围住自己的这一群白衣少年们抓头挠额的窘样,只红着眼一遍一遍哭着要柳子然。恰逢西风堂迈步跨过风荷潭,碧落宫弟子们仿若看到救星,师父在他们眼里就是无所不能的存在,对付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自然不在话下。一群人急急喊道,“师父师父!”
却见西风堂加快了脚步,大步流星迈过了湖潭,好似完全没有听到弟子们的呼唤。
“师父这是?没有听见?”
“想来是吧,师父年长,操劳过多,眼耳定不如从前那般灵光了。”
脚步匆忙的西风堂听到絮絮叨叨的议论,生平第一次差点一头扎进风荷潭水里,古稀老头抽了抽胡子,继续走开。心道自己可真是收了一帮好徒弟,哄封茗苑这种差事是闹着玩的吗?自己教弟子无数就没见过这么能哭的孩子,虽说小殿下日常念书识字确实聪颖,教人喜欢,但一不遂她意,哭闹起来,可让他这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儿烦闷不已。这帮孽障惹得小姑娘不开心还好意思喊自己这个师父过去当和事佬!西风堂挑了挑灰白眉毛,嘟囔道。
求助师父无果的碧落宫弟子们还在费神想法子,却见潭边大石头上的封茗苑不见了踪影,再仔细一听,这哭声好像也没了。吧哒吧哒的脚步声变得越来越小,师兄弟们朝着石窟小路望去,这方才还大喊大闹的封茗苑竟然趁着他们和师父说话的间隙溜走了,此刻正踏着小碎步摇摆在碎石路上。除了和着清灵水滴声的低低啜泣外再无撕裂般的嚎啕哭声。
这是不哭了?碧落宫众弟子疑惑,这么久了,还从未见过封茗苑主动缴械归降,今日是怎么了?
“脚步声,有人来了。”人群中辨声功力最好的弟子开口道。
众人闻言望去,石窟的洞口,也就是封茗苑一步步蹒跚靠近的地方,有一束光从幽长的石道中晕渲倾泻,散落的幽白亮光如银光条带缠绕,迷蒙水气中飘飘忽忽,隐约现出修长清瘦的白衣身影。
封茗苑一言不发,直直扑到来人的怀里,吧嗒的泪珠子不多时就染湿了柳子然的衣襟。
“好远就听到苑儿的哭声了,怎地又不听话了,不是答应过我不会乱发脾气的吗?”柳子然清削的下巴轻轻抵在小女孩绒绒的头顶上,叹气道。
封茗苑不说话,露出水雾弥漫的大眼,认真道,“苑儿一哭,子然哥哥就会过来。”
白衣少年哑然失笑,半晌伸出手指亲昵地刮了一下封茗苑的鼻子,摇头道,“可真是个孩子。”
这边柳子然正在哄着封茗苑,那边就有人不满了,“苑儿好没意思,我们说了如此多的好话都不及子然师兄随便一笑来得有用。”吴子语甩着发辫瘪嘴不忿道。
被柳子然抱在怀里的封茗苑显然安心了许多,虽脸上泪痕未干,但到底止住了难过,听到吴子语的抱怨,探出半个脑袋,奶声奶气说道,“子然哥哥好看,你,不好看。”
“你……”吴子语哽住,一张脸涨得通红,身旁站着看热闹的其他弟子们笑得捂着肚子前俯后仰,一点也没给他们这个年纪最小的师弟什么面子。
憋不出一句话的吴子语放弃在这个问题上争论,柳子然的模样好看是众所周知的事,自己何必讨没趣呢?颓丧着一张脸闷声离开,临行前不忘放下大话,“少儿郎行走江湖靠的又不是一张脸,我吴子语迟早有一天会打败子然师兄的!”
碧落宫弟子均是大笑不止,小师弟这誓言从会说话走路起就立到了现在,大家早已司空见惯,再不当回事了。笑过之后,便也就纷纷散去。
没有人的风荷潭立时变得寂静了,水打浮萍,风吹涟漪。柳子然想要拉开怀中的小人儿,却怎么也拉不动,一双白净的小手还是死死拽住柳子然的衣角不肯松开。
柳子然不解,看向封茗苑,只见她低垂着脑袋,眼神黯淡,樱桃红唇嘟嘟撅起,带着丝哭腔央求道,“子然哥哥能不能留下来陪苑儿?”
柳子然无奈,笑道,“遵命,公主殿下。”大手一挥,将封茗苑举过头顶,抗在肩头,轻功跃步,飞过碧波水面,带着她回到了住的石屋里。
“咯咯咯”肩上的青衣小人破涕为笑,银铃笑声久久飘荡在石洞水天。
入夜,烛火莹莹,伏在膝盖上的封茗苑睡意沉沉,却还是抱着柳子然不让他走。一旁服侍的婢女庭芳无奈,细语相劝,“殿下,时辰不早了,该洗浴睡了,明日早间还得去西风宫主那里上早课呢。”
“不要。”封茗苑一手揉揉迷糊的眼睛,一手拉着柳子然胳膊。
“公主乖乖听话,子然不走。”柳子然笑着把封茗苑抱起来递给庭芳。
“哥哥说话可要算数,苑儿净浴后,哥哥说过要给苑儿讲故事哄苑儿睡觉的。”
“子然什么时候骗过小公主?”柳子然宠溺道。
得到答复,封茗苑心满意足随庭芳进了内间。
柳子然独自一人倚在榻上,翻看手中经卷。约莫一刻钟后,内间传来庭芳的声音,“柳公子?”
“何事?”柳子然放下手中书。
“公主戏水,弄湿了衣服,奴婢要看顾殿下,走不开身,可否劳烦柳公子从里间衣橱里取一套干净寝衣送过来?”
柳子然一顿,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自己一个男人如何能送衣服到内间浴房?但又怕封茗苑无衣着凉,便不作驳辩,起身去衣橱里取了衣服。
“姑娘。”柳子然轻轻敲门,“子然将衣服放于门口,在下走后,姑娘便来取……”话未说完,一瞬间木门吱呀打开!柳子然堪堪抬头,躲闪不及,屋内女孩裸露的白净身体猝不及防撞入眼中,脑中轰然一炸,柳子然猛地把头转向一边,虽说封茗苑尚且只是个孩子,但总归身体也不能随随便便叫人看了去。柳子然羞愧难言。
“公子恕罪,奴婢以为公子已经走了……”宫女喋喋不休低头道歉。
“快去给公主换衣服吧。”柳子然转身不悦道。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睁大了双眼,心口剧烈一跳,怎么会?难道是他眼花了?他刚刚看到了……封茗苑的身体,裸露在外的皮肤洁白无瑕,可是,怎么会这样?!她不是公主吗?她不是西境皇室人吗?她的身体上怎么会没有灵蛇图腾?!这不可能!虽只是无意瞥到了一瞬间,但柳子然心中已确信无疑,封茗苑的身体上没有属于皇室的图腾!
万千疑惑如丝如蔓在柳子然心中盘亘,他回头,深深看向那扇此时已掩盖牢实的木门,往日蛛丝马迹尽数浮现脑海。封茗苑的母亲是整个西境国受尽万千宠爱的公主,她的父亲是御前最受信任的臣子,然而拥有这样一个风光无限家世背景的封茗苑却像是一个被刻意遗忘的孩子,父亲的将军府里没有她的空间,母亲将她安置于皇宫深墙内,看似照管,实则更像是一种幽禁,一种想要让世人在无声无息间将她遗忘的隐藏。
宫中学者名儒无数,黎兰公主却偏偏把封茗苑送到了西风堂门下,回想那日黎兰公主的强硬态度,像是在急不可耐地丢弃手中的烫手山芋。还有这个唤作庭芳的宫女,她刚刚分明是故意的!故意恰到好处地开门,故意让他看见封茗苑的身体,看见这个流着皇室血液的西境公主身体上却没有象征着西境皇室的图腾!她们到底是要做什么?!
沉静许久的内门缓缓打开,柳子然眸光凌厉一闪,望向了怀抱封茗苑的婢女庭芳,那个适才还一脸慌乱请罪的侍女此刻却行若无事般与他对视,面容镇定,阴冷的眸子里夹杂着让人看不清摸不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