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南坡的清冷孤寂,北坡更像一个荒无人烟的蛮地。若不是得知南门甫翊在此,景苑根本无法想象这样的地方会有人生存。凛冽的寒风阵阵刮来,像是要在身上割出口子来,出谷的时候,秦绝送来一件厚厚的貂皮厚披风,此刻被景苑紧紧裹在身上。疾风劲雪,寸步难行。而且一眼望去,除了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连株起眼的树都看不见,辨不清方向,找不到路。
“公子!公子!”清脆的声音轻飘飘传在山岭上,很快就湮没在风雪里了,景苑想到尚不知是何情况的南门甫翊,心中万分焦急。一个趔趄,摔在雪岭上,劲风掠过,景苑身体失力,滚下山坡。坚硬的雪粒颗颗刺破她的皮肤,景苑紧紧抱紧怀里的药盒。身体仿若不受控制,不知到底去向哪里。
等到景苑从昏迷中苏醒时,已是深夜。只因白雪缘故,还是一片光亮,身上的披风早已不知道吹到了哪里,唯有药盒还在身边。景苑拾起药盒,低头间,好似闻到一阵梅香,可这荒山贫土,又哪里来的梅花呢?
“公子!”心下异动,“一定是公子。”在百药阁的这几个月,景苑遍闻药草,追踪这缕花香,自然不在话下。颠簸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徒步在雪山间。
又沿着抖抖的斜坡下滑几十米,是一处悬崖临空的平地,山穴洞口就在那平地处,紧挨着峭壁山坡,面对着凌虐瑟瑟寒风的悬崖,景苑踉跄跑进了山洞,延伸到洞里的通道窄小细长,通壁挂满冰凌。景苑扶着冰壁,步步向前探去,浑身发抖,只感到越来越冷,让人窒息的寒意,嘴唇乌紫。
走到尽头,豁然开朗。浮满碎冰的寒池静静卧在洞中,寒冰池旁边立着一株参天的红梅古树,姹红梅花满树盛放,香味不绝。南门甫翊双眸紧闭,泡在寒冰池里,裸露着肩膀。如丝黑发或湿或结冰,散乱披在肩后,或垂在水里,或细细铺在池边冰块上。坠落的红色花瓣掉在他裸露在外的苍白肌肤和乌木黑发上,远远望去,美得像一幅画。
“公子。”无人应答,南门甫翊一动不动,仿若没有生命气息。景苑心下一窒,急急跑去,竟感觉不到一丝呼吸,吓得伸手探入池中为南门甫翊把脉,刚一入水,浑身就如同僵硬般麻木,那是怎样刺入骨髓的绝寒,随着浸水的皮肤寸寸疼到心底。景苑咬牙拿出南门甫翊的手,哆嗦着搭脉,强迫自己静下来,终于探出一丝丝微弱的生命脉象。
池边有一卷散乱的羊皮书卷,景苑拿起,见书上杂乱地画着些武学动作和口诀心法,猜想南门甫翊的沉眠或许与此功有关,不敢强行打破。便把药盒拿到身边,坐在寒池边,暗暗守护。
大约又过了五六个时辰,景苑衣衫结冰,黑长的睫毛凝上白色霜雾,冰池本就是整个洞中的寒气集聚地,景苑没有内功避体,衣物又在颠沛中破烂不堪,死死蜷缩在一起,冷的牙齿打颤,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了。“公……子……公……公子,醒醒……”,南门甫翊还是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看到铺在地上的厚厚羊皮书卷,景苑艰难转身,想要抱在怀里稍稍取暖,使劲用手够到身边,眼神微微瞥到卷上的心诀,气海命门,左聚掌气,右凝血气,冲丹六,沉谷七。心内默读一遍,竟觉得周身的寒意减缓许多。景苑大喜,挣扎着把羊皮卷全部摊开,盘坐在池边,默念卷中心法口诀。温润的凉意从四肢百骸流过,依旧是寒凉的气息,却劲道温和,与这蚀骨的冰冷不同,仿佛有着融化一切的力量。“提气、吐纳、阴气汇风池、精血收肩井……”一字一句,景苑静静掺摹消溶,不知不觉间,一夜过去。
次日睁眼,便觉神清气明,感官通明。虽还是冷,却也能抵御了些许了,“练到几成了。”清冷的声音入耳,景苑一惊“公子,你醒了?”
南门甫翊依旧浸在水中,眼睛微睁,气若游丝,“半夜醒来,见你在练功,便没有出声。”
“公子恕罪,景苑太冷,才……”景苑解释道。
“无妨,迟早也是要习武的。”南门甫翊摆摆手,不以为意。“只是,我不是说过伤好了来见我吗?你却又是一身伤。”南门轻轻挑眉,斜睨着景苑。
景苑微窘,自己脸上胳膊上都是被风雪刮伤的血痕,脏乱不堪,这样想想,好像每次和南门甫翊见面,自己都是十分狼狈。“公子,这是段长老交给我的……公子!你怎么了?!”浸在寒池中的南门甫翊面色苍白疲倦,唇边有血迹溢出,景苑脸色大变,南门甫翊无所谓地摇摇头,更多的血从唇边涌出,止都止不住。
景苑惊惶打开药盒,取了丹叶丸给南门甫翊服下。“施针吧。”南门哑声道。
景苑取出药盒中的银针,指尖轻颤,迟迟不敢下手,虽然师父在此之前这套针法已让她练习百余遍。但真到了要下手的时候,景苑还是害怕了,这套针法,步步险招,稍有不慎,便针针死穴。
“别怕”像是感到了景苑的紧张,南门甫翊淡淡开口。别怕,还是这句话,景苑想到了九原初见的那晚,南门甫翊也曾说过,让她别怕,心突然间就静了下来。
吐气定腕,执针下手。针尖刺破苍白肌肤,直直竖立。景苑在旁守候半个时辰之久,刚决定收针就看到面前如雪的冰人七窍流血,汩汩滑下,流入寒池中,怎么也止不住。刹那间,大半个寒冰池被染成了血红一片。
“公子!公子!”景苑慌神,是不是自己的阵法有误?匍在池边,大声叫道。又过了一刻钟,流血的速度变慢,缓缓停止,“别叫了,还是应该让段老头过来的,本公子最不喜吵闹的人了。”南门甫翊出声,景苑破涕为笑,连忙把脉,发现方才压制在南门甫翊脉中的阴郁之气不见了,“公子!可是好了”殷切望着南门甫翊。
南门甫翊轻轻点头,一双幽静水眸现出玩味的眼神。忽地伸出手臂,大力一拉,将跪在池边的景苑拖入了水池中。“啊!公子!”铺天盖地的寒意侵袭入骨,景苑大叫。“别动。”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环绕在景苑脖前,南门甫翊从身后抱着景苑,低低的声音从耳畔飘来,“这池水可治你这一身的刮伤,本公子可不想日后都要面对着一张花了的脸。只是可惜了要你陪我泡在这一摊污血水中。不过别担心,过不了多久,池水就净了。”
景苑听话地没有再动弹,可是架不住这池水的温度,止不住地哆嗦。却感觉身后的南门甫翊又靠近了些,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促狭的笑声和着她湿湿的发丝让景苑异常心乱,“你在抖,是在暗示本公子抱紧些吗?”仿若平地惊雷,若不是极度地冷,景苑早就面红耳赤了。
“昨夜你练的是寒玉心诀,练至四成,便可御这池水之寒。现在,我说,你做。”
景苑稳下心神,运气练功,冰凉的池水与体内阵阵暖流交融,清朗之气在五脏六腑游走,只觉得周身渐渐不再僵硬麻木,只是那股气走至右腹处时,突然停滞不前,燥热胸闷。南门甫翊似是感到了景苑的不适,手掌轻轻放在景苑腹下一寸,运功发力。透过水中的薄薄一层衣纱,景苑能清楚感受到放在自己身上的南门的掌心的柔软脉络,一时畏羞,气息不畅。
“专心!”南门甫翊低低呵斥。景苑闭眼,不作他想。
又是一夜过去,景苑意识清明后,发现自己仍在南门甫翊的怀中,池水已净,清澈见底,可以清楚看见南门甫翊环住自己的手臂。虽说景苑不过十二的年纪,只是幼时生活在青楼,男女之事知道得自然要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多得多,此时这样的姿势叫景苑心乱如麻。“公子,”试着出声,抱着自己的南门甫翊如同没有听到般毫无反应。景苑轻轻侧头,看见南门甫翊俊美无双的脸轻靠在自己肩上,嘴唇微抿,眉目如画。脸上病色未退,眼下乌青,想是大劫刚过,力竭气虚所致。
景苑扭动身子,却发现南门甫翊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如同桎梏,怎么也挣脱不开。羞恼之余,听到黎洞外有低沉声音传来,“谷主,属下秦绝奉命前来。”
是秦大哥,景苑低头看看自己被池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的衣衫,慌张起身。南门甫翊想是故意要看她出丑一样,手臂收紧,又把景苑重新揽回怀中。睁开朦胧慵懒的眼睛,低低地笑道,“秦绝向来不近女色,你再如何急着要冲到他面前也是没有用的。”
“公子不要乱说!”景苑哪里受过这样的揶揄,又气又羞。南门甫翊好似心情极好,全然没有在意景苑的无礼。对着洞口吩咐道,“进来吧。”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至近,秦绝扛着一个木箱走了进来。见到寒冰池中几乎赤身相靠的二人,飞快低了头,看向别处。“谷主,您要的东西带来了。”
“放在一旁吧,对谷内众人和四大门宣告,自即日起,本谷主闭关一年。谷内一应事物交由百药阁段长老和东青门柳门主暂为主理。谷外一切以凌兰奚为尊,让她看紧点北齐皇宫。传令阮灏,拨一笔款项到温仓手下,这一年内他肯定需要。”南门甫翊有条有理地吩咐着,眼中布满威严,找不到一点方才与景苑打趣时的笑意,只有凛凛寒意让人臣服。说着随手抓起池边衣衫挂着的玉佩丢给了秦绝,想是什么具有什么诏令意义的信物。
秦绝从空中接过玉佩,得令告退,刚一转身,南门甫翊突然开口“秦绝,阿九近来可好?”突然提到那个痴傻姑娘,景苑有些吃惊,听得南门口中似有挂念,想来谷中公子对南门九溺爱纵容的传言都是真的。
“回公子,九姑娘一切都好,只是每天嚷着要见您。”秦绝答道。
南门甫翊嘴角似扬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墨黑眸子中无意流露些许温存暖意,景苑心头一涩。“阿九平日不懂事,让段长老多多担待,你也要好生看护她,下去吧。”
“是。”秦绝行礼告退。
“箱子里有干净衣服,去换了吧。”秦绝走后,南门甫翊对景苑说道,待景苑重新换回干爽的衣衫后,看到南门甫翊也换洗完毕,一身素衣站在红梅下,发髻未束,如墨长发随意披散。大劫之后,清瘦不少,更平添几分寂寥之感。
南门甫翊朝她招手,“把箱子里的夜明珠拿着和我走。”景苑取出箱内两颗鸡蛋大小的泛着悠悠光亮的珠子随南门甫翊一同穿过黎洞内另一端幽长的隧道,洞外的光越发微弱,洞内幽暗,景苑手上的夜明珠的光越来越强,照亮一方。隧道洞壁上有深深浅浅的刻纹,细看像是河流山川的走向,还有地图阵法,见景苑在观察,南门甫翊淡淡出声,“我幼时曾在此洞中学习练功,志在成为一代名将,忠君报国,卫天下河山。”他的声音不大,但却仿佛藏有雷霆万钧。
“那现在呢?现在的南门公子又心存何志呢?”景苑没有问出口,看着前方的徐徐前行的背影,暗自深思,她知道南门甫翊身上有太多的秘密,他不说旁人就永远不会知道,世人可以看到各种模样的南门公子,风采清雅的、狠厉阴毒的、放荡不羁的、冷漠绝情的、风流倜傥的。但那都是他想让别人看到的,真正的南门甫翊到底是什么样的,无人知晓。南门甫翊,你究竟志在何处?心安何方?景苑在心里问了一遍又一遍。
隧道终于走到了尽头,洞口光明渐现,洞外凌厉的风雪让人探不出头,狂风席卷着冰雪嘶吼、咆哮,想要将这世间万物撕扯开来,细碎的雪花如漫天刀光剑影,又如同飞沙走石肆意驰骋。南门甫翊毫不迟疑地走入漫天风雪中,衣裾袖口在骤风中猎猎作响,将两指放入唇间,一声哨响。灰白天空中,一只苍鹰扑闪矫健双翅,踏空而来,身姿体态优美轻盈,毫不受这恶劣天气影响。由远而近,立在南门甫翊肩头,是一只缀有白色头羽和褐色斑纹的玉爪海东青。南门甫翊朝景苑走过来,那只海东青转着灰黄色的眼珠子,喙爪如钩,十分警惕。南门甫翊从鹰爪下取出信笺,读后置于指尖,微微用力,碎成粉末。
随即看着景苑说道,“阿满是我从小养大的猎鹰,寻常信鸽无法适应孤雪岭的极寒极苦天气,一应与外界的联系都由阿满传信,它是灵物,你要好生照看,让它信任你。”说着微微抖肩,那猎鹰飞速展翅飞进了幽长隧道里,转瞬不见了身影,只有双翅扑打的回声。
“至于你,习武太晚,根基太弱,寒玉心经虽能助你提升内功心法,但到底无法弥补你失去的习武先机,往后你定要加倍地刻苦练功。”南门甫翊温声说道。
“是,景苑谨记。”
“悬影是当世名剑,你要有配得上这把剑的剑术,才不会让名器埋没,这一年里,我会教你习剑,你要好生练习。”
“我以为公子会教我使毒。”景苑不解道,毕竟灵安谷在江湖立身扬名靠的正是能解天下奇毒,医实践杂病的高绝医药和让世人闻风丧胆,医手踌躇难解的江湖奇毒。一医一毒、一正一邪,正如南门家在江湖上的行事风格,亦正亦邪,既非名门正派,又效忠于北齐皇室,不是什么歪魔邪道。景苑一入谷便在南门甫翊的授意下拜于段木生门下习医,医毒相通,就连景苑自己都认定毫无武术根基的她会走上习毒之路,断没想到南门甫翊会把她带入这荒无人烟之地练剑。毕竟世人虽知灵安谷武学渊博,有名剑珍藏,但到底南门家几百年来并没有任何引傲群雄的剑术流传。
“你自然是要学会用毒的,灵安谷的人若丝毫毒都不会使,岂不可笑?但那是后话。当务之急,你得学会用剑,学会用最直接的方式…… 杀人”南门甫翊微微一顿,轻描淡写吐出“杀人”两个字,邪魅一笑。“世人皆知南门擅毒,你要记住,被人知道的长处那就不叫长处。”沉吟片刻,忽地抽出景苑腰间状似腰带的悬影,飞身跃起,落入洞外无边的雪空中。
混沌天地间,南门甫翊执月白宝剑在狂风飓雪里游刃有余地行走舞动,呼呼猎风似要将他绞碎,又似与他浑然一体,无数飘然而下的雪花被悬影的剑气吸附,凝在剑口,“断风!碎雪!折影!裂石!”南门郎朗出声,俯身弯腰,臂腕发力,剑身一抖,无数雪花四散飞去,直直插入周围的巨石峭壁上,一声巨响,巨石应声而裂。细看那风似在他的脚下有了踪迹,朝着一个方向流动,受他辖制,南门甫翊轻点风口,直身入空,“看好了!”朝一旁的景苑喝到,随即以剑气将风汇成漩涡,置于漩涡之中,步法快而准,如履平地。手中的剑却越来越快,渐渐融身于风与雪的虚空中,除了银色剑光,再看不到任何踪影。待到剑风止住,南门甫翊负手立于崖间谷口,素衣飘飘,黑发如瀑,好似周围的一切都为他静止了。
再一看周遭依旧强劲的风雪,景苑景觉得慢了许多,想是看了南门甫翊如影般的剑法所致。“看到了吗?一年之后,若你练不成这套剑法,就不要留在离罗山了。”南门甫翊缓步走来,把剑还给景苑,说道。
黎洞的日子过得平静而缓慢,南门甫翊日日夜间盘坐于寒冰池血梅下,授予景苑寒玉心诀,景苑天资聪颖,又因修习医学在前,将经脉穴位与武学心法融会贯通,内功修习平稳上升。每日白天,南门甫翊为景苑示演上一遍剑法,最初让她在洞中练习,时日长久,待景苑将剑谱熟记于心,步法娴熟,便毫不留情地将景苑丢进洞外风雪中,承受利风劲雪的摧残。每日景苑拿着剑回来时,都是衣衫尽毁,满身血痕,静坐于红梅树下的南门甫翊通常都是微微睁眸,望一眼她的狼狈样,不多说一句话。好在那只唤作阿满的海东青每日都会从灵安谷中带来干净的衣物与当日的餐饭,景苑也不至于落得衣不蔽体的地步。阿满常常憩于南门甫翊肩头或立于红梅树梢,晨间飞身出洞,暮时用锋利的玉爪勾住一个藤篮飞回洞里,景苑每次从藤篮里拿饭与衣物时都会异常小心地看着阿满,以防它突然袭击,这么久了,那只颇具灵性的猎鹰还是视景苑为陌生人,分毫不肯亲近。
换上干净衣物前,南门甫翊让景苑褪去污衣在寒冰池内浸泡半个时辰净愈伤痕,起初景苑会很羞迫,后来看到南门甫翊静坐池边,眼眸紧闭,便全然放开,赤身裸体在池中净浴。
景苑的寒玉心诀练至五成时,已不需要厚重衣物避寒了。每月十五,月满十分,南门甫翊带景苑静坐在洞外谷崖上方,掌心相对,有凉意透骨,气息灌身。周身好似形成一个巨大的屏障,飞雪皆为静止。月色当空,南门甫翊的瞳孔变得灰黄,像极了那只海东青阿满的眼珠,奇异光彩在眸中流动,宛如透亮琥珀。景苑只觉得浑身被南门甫翊的清冷气息覆满,心思情绪沉醉在他看不到尽头的眼睛中,她就在这样的眼神中,日渐消磨掉了脾性,
变得越来越像那株盛放在寒冰池边的血色红梅,极尽冷艳,极尽无情。偌大人世红尘,至此心中只有南门甫翊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