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是迈过了这道坎,沈绪平心情好起来。钱盈盈这一闹,反倒给沈绪平省了不少心,他看着净书的态度,知道她不会被钱盈盈所谓的友谊威胁,吃了一颗定心丸,再没把钱盈盈的雕虫小技放在眼里。
两人漫步在广场。
led大屏幕上,明星们浓妆艳抹,踩着bling bling 的高跟鞋,穿着时尚的品牌服装,手里提着装饰精美的购物袋,扭腰摆臀,自信张扬,仿佛即将从那方屏幕上走出,步入现实的世界。
屏幕下,人群熙攘,形形色色的人混杂在广场上。衣着破旧、身上沾满泥灰的几个农民工蹲在广场当中的阶梯上,脸上遍布的皱纹里嵌满泥垢,肮脏的牙齿不住地嘶哑着锅盔。
也有抱着狗喊着幺儿的妇女,梳着高高的发髻。
几个天真浪漫的小孩子拿着风筝和泡泡水,从街边杂耍摊上的畸形人身边跑过,冲撞了提着公文包、夹着文件袋、西装革履的白领。
背着书包三五成群走过的学生弓腰把钱币放在嘴衔毛笔,写字卖艺的人的纸盒子里,扒手用猥琐游离的目光打量着提着菜篮子的婆婆爷爷的衣兜。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一座城市的广场有更大的容量了。贫富贵贱美,好坏善恶丑,全部都在这里投下影子。
刘净书和沈绪平就在这一个繁杂的世界里,没有任何阻隔地缓缓前行。法国梧桐在春天的和风、细雨、暖阳里,已经抽出新绿,蜷曲的叶芽像含苞待放的花朵,鲜活的生命力正在厚重的呼吸中酝酿。
沈绪平脸上带着坏笑,刻意沿着斜线前进,越走便越靠近净书,越走便越近,净书只好在他的手臂蹭过来时往边上缩一缩,以保持两人之间的距离。
直到最后,净书的手臂撞到了一棵梧桐树上。
“你干嘛?”她佯装的怒气没能掩饰眼里的笑意。
沈绪平笑着把她拉过去,拍掉她黑色西装上的灰屑。他想趁她不注意,牵住她的手,净书却机灵地把手往身后一藏,让沈绪平抓了个空。
“格老子的,明明受委屈的是老子,你闹什么别扭?!”他没好气地说道。
情意浓时,连别扭都可以幸福到极致。
“绪平,对不起,我不应该不相信你的为人。”净书凝视他的双眼。
他没头没脑又笑一阵,把视线转移开去:“你拿什么补偿我?”
“啊?你的依据是合同还是侵权?”她一边说,一边往前走。
沈绪平不懂,没法答话,只好自顾自说自己的:“要不以身相许吧?!”
净书扬起脸,手掌高高地举起,威胁似地盯着他:“给你个机会,重新说。”
沈绪平耍无赖般摇头晃脑。
手掌落在沈绪平的手臂处,那般软绵无力,他捕知了把她的手捉下来紧紧地包在自己大手里。净书瞋他一眼:“我可以承担责任,不如恢复原状吧!”
恢复原状,即是和好如初,沈绪平不依:“那不行,我就吃亏了。”
“绪平,没有人可以从自己的不幸中获益,弥补损失就够了。”
“狗啃的,文化人,说些情话老子都听不懂。”说罢,便像小孩儿一样,丝毫不顾净书嫌弃的眼神儿,甩着净书的手往前走。
别人常说,好事多磨,可是沈绪平从来不这样认为,他以前只觉得多磨的称不上是好事,哪怕是好事也经不起几番折腾。可是如今,他相信了。他也不清楚其中的缘由,反正他就是觉得更好了,真要让他说到底哪里更好,他却说不上来。
他再到净书家里去的时候,她不会再远远地坐在阳台上做自己的事。她和他一起留在厨房里,给他打下手,俨然一副人妻的样子。
“书书妹儿,”沈绪平系着碎花围裙,端着一个铁盆子,手不断地抓动着盆里的肉,“老子给你讲,老子的手艺那是从小练出来的,和你们一天蹲在学校里不一样。”
说完,把手指放在舌尖上沾一沾,嘴里嘬一嘬:“嗯,盐味合适。”
净书把削皮的土豆按在菜板上,动作生疏、极不流畅地将一整个土豆打片切丝,切成丝就立马放在清水里漂着。
“话别说太大,你不知道我爸爸……”
“你爸爸?”沈绪平往肉里加粉,水龙头流着细细的一股,他接够了,再把阀门关掉。“老子晓得,你爸爸是厨师!”
“你怎么知道?”她稍稍抬头,毫无好奇地一问,立马低下头去看着刀,谨防切着手指。
他怎么知道?
小男孩和小女孩一起蹲在苍蝇小馆外的小叶榕的阴影下,手里端着饭碗,地上有一片斑驳的光影。
小男孩一脸恶相地扒着饭,吃得包口包嘴。
小女孩看着他的虎狼样,小口小口往嘴里喂饭,一边还嘀嘀咕咕,念叨不止:“好吃吧?我偷偷告诉你,我爸爸以前是星级酒店的厨师!五星级的。”
小男孩嘴里包着饭,吐词不清:“你他妈……吹牛,你爸爸就是苍蝇小馆的厨子”
“你不信就算了,反正我告诉过你。”她头一扭,不再与他说话,继续挑着碗里的藤藤菜。
……
“你爸爸还是星级酒店的大厨师呢!”他打趣道。
净书“扑哧”笑出声:“你这样说,我爸爸听了可就要不高兴了。”
“为什么?老子这不是夸他吗?”
“什么老子不老子的?!”净书不高兴,把刀往菜板上横拍下去。
“我的错,我悔过。在老丈人面前不敢称老子,不敢。”语毕,一脸坏笑。
“你这是赤裸裸的讽刺,明知道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厨子。给人家随便乱戴头衔,就好像给小丑加冕。”净书又拿起刀,厚实的铁刀片抵着手指关节处,小心切下去。
“小厨子会教,女儿做菜倒还是不错。”沈绪平想起他第一次去找她,净书做的那几道小菜,别有一番滋味。
“我呀,是自学成才,很小的时候爸妈走哪儿就把我拖着,只要老板肯赏口饭吃,我就在旁边儿自己待着,再大一点就不方便了,得自己在家做着吃。”
沈绪平看着净书,仿佛觉得和她又贴近了一步。她不管飞得再高,也改变不了她生在鸭子窝里、与癞蛤蟆作伴的事实。而现在他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可以为她肩起一片天,让他们的儿女后代在他的庇护下,自由快乐地奔跑玩耍。
“就你这样子,还自学成才呢?!”沈绪平把铁盆放下,打开水龙头把手冲干净,两手在碎花围裙上胡乱擦两把。
净书看一看清水里极不均匀的土豆丝,嘟囔着:“小时候不就是凑合着能煮熟就行了吗?自己吃,哪有那么多讲究……”
不知不觉间,沈绪平的鼻息喷在她的头发上,发丝的骚动使她感到一阵酥痒。
他扒开净书的一只左手,自己的左手放上案板,掌着土豆,右手握着净书的手,一下一下地切下去。刀刃触在案板上的声音空空的,回响在两个人的心间。
净书呆呆愣愣地站立着,好久都没有回过神来。直到沈绪平的手放开,一手绕在她的腰间,一手捧着她的脸,使她嗅到一股肉腥味,她才转过身去,笑意盈盈地凝视他的眼睛。
厨房的灯光打在净书的脸上,他仔细端详着净书笑眯眯的脸,感到一阵迷乱,他闭上眼睛,弯下腰,慢慢地凑近、凑近,用鼻翼挑逗着她……
“你在干嘛?快把刀放下。”他感到脖子上一丝冰凉,手松开净书,身体僵直,狐疑地斜视着架在脖子上的刀。
“你说呢?”
他望着净书含仇带恨的眼睛,心里不禁打起鼓,一声声地,鼓声击得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手也不自觉地捏在一起,手心里渐渐湿漉漉的,抓起一把汗。他感觉自己费心经营的世界一砖一瓦都在崩溃。
突然,净书把刀拿开了,又转过身去切土豆:“登徒子!好好做你的饭吧!”
他一身冷汗,好像有谁挖空了他的胃,连着五脏六腑都被掏出去。定定站一会儿,摇摇脑袋,清醒清醒,才走过去,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继续和净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吃过饭,两个人一起刷碗,净书就自己去洗漱了。
“你怎么还没回去?”净书穿着睡衣,擦着头发出来了。
“老子今天累死了,不回去。”他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
净书皱起眉头:“不行!给你个机会,你自己走。”
他不动。
“玩儿火是吧?”净书走过去,把他从沙发上拖起来。沈绪平既不配合,也不抵抗,懒懒散散地,由着净书把自己往门的方向拽。
净书没走两步就拽不动了,扔掉他的手,胡乱一阵推大。
“律师大人,我认罪,认罪!”沈绪平一面挡着,一面往后退。
净书又好气又好笑:“记住,只有法院才有定罪权,你给一个律师认罪,没用。事实上,辩护律师要做的就是论证当事人无罪、罪轻或者应当减轻、免除刑罚。”
“那你也算不得什么好人。”
净书白他一眼:“快走吧!”
他拿大手晃晃净书的脑袋,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原来只觉得净书的世界,他一概不知,不想今日听懂了她的话。
律师要做的就是论证当事人无罪、罪轻或者应当减轻、免除刑罚。
而净书是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