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的早饭,钱妈妈一个人在饭桌上絮絮叨叨,钱盈盈抱着孩子,解开衣服来给孩子喂奶。
“要老子说,就叫净盈,尽是赢,从来不输,多好的名字。”
沈绪平从楼上下来,一边走一边往身上套衣服。
“大娃子,你往哪里走?不是说去做亲子鉴定吗?”
“不用了。”
钱盈盈闻言,眼睛里闪动着一星亮光。
“要去找书书妹儿,没得空。”说着他开始满屋子走动,弯腰捡钱包和钥匙,又把厨房里的背篼取出来。
钱盈盈眼里的光黯淡下来,原本安安静静,一句话都没有,突然却开口了:“净盈,净盈,我们也去找干妈,好不好?”
沈绪平眼神来不及瞟她一眼,语气比之昨天已经软了很多:“你不要再去烦书书妹儿了,过了今天老子就专门回来处理这档子事。”
风衣的领子还没来得及翻出来,他站在鞋柜边匆忙地换鞋
“哎,女婿你等一会儿,你顺便把盈盈和净盈送到垮房四队那死老太婆那里去。”
钱盈盈不安地瞄她一眼,钱妈妈从桌子下踢了她一脚。
“哦,是,婆婆这么大年龄了,一个人在家也造孽得很。”
沈绪平什么也没说,径直出了门,只不过汽车发动的声音迟迟没有响起。
钱盈盈把奶头从净盈的嘴里取出来,拿厚衣服搭在她身上,抱起她跟出去。
沈绪平靠在车上等她们,她正想上车,却看见沈绪平的目光落在孩子的脸上,一刻也不离开。
“老沈,抱抱幺儿吧。”说着,她把孩子往他怀里送。
沈绪平没有推迟,生疏地把孩子托起来。他看着她喝足奶水后满意的眉目,还有余味未尽的嗫嚅的粉唇,心像放在太阳下的雪糕,蓦地就化了。他几乎在此刻就产生了相信的冲动,那就是他的孩子。
女儿……以后,她会像净书夸耀刘厨师是五星级酒店的高级厨师一般把自己夸耀成富甲天下的火锅店老板;她会像沈月满对沈老汉儿那样,在过年的时候恬不知耻地向自己讨红包;也会像玉兰一样永远把自己当成靠山,在男人惹自己上火的时候怒吼,你信不信,我告诉爸爸,他会让你提着裤子滚出去!
如果她真是他的女儿……
“上车。”他把孩子交还到钱盈盈手里,给母女俩打开一侧的车门,自己绕到另一边也上了车。
一路上,钱盈盈都在旁边小声哼着摇篮曲。在温暖的车内,伴着母亲的歌声,怀中的小人儿昏昏欲睡。
沈绪平按捺住自己的急切心情,特意减缓了速度。
“书书妹儿,你帮我看看这药盒子上写的什么,一天吃几次?一次吃几颗?字太小了,我看不清楚。”
净书从她手里拿过药盒子,目光还没往上落,却听到一阵车声。
“发什么呆?快帮我看,你爷爷还等吃药。”
净书回过神来:“一天三次,一次一颗。”
“看对没得哟?你今天咋个这么心不在焉的。”
抬眼沈绪平的车正好从公路上经过,没有任何停留。
车行至山堡前,钱盈盈带着孩子下车。
沈绪平跟上前去:“路不好走,把幺儿给老子。”他主动从钱盈盈的怀抱里把净盈接过去。
钱盈盈糊里糊涂松了手,看着沈绪平抱着净盈小心翼翼向上攀登的背影,不禁有些发懵。
屋门口,荣老太婆坐在屋门口,手里拿着根煮熟的红薯。
“盈盈,你怎么回来了?”她霎时站起来,看到一旁的沈绪平抱着孩子,不禁往后退了几分。
“婆婆,我带幺儿回来看看你。”
“他是哪个?”
“幺儿的爸爸。”
沈绪平没有点头问好,也没有反驳,把孩子转到钱盈盈手上,转身下了山堡。
汽笛的声音在净书家门口响起,刘老太婆手一手握着一大把药片,一手抓着个瓷杯子,还冒着氤氲的热气,她拖着小步子,走到门口张望。
净书正在回信息,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收回,探出身子,也朝外看,只是刘老太婆挡在门口,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好像是沈绪平的车……”她也不敢百分之百的确定,小声念叨。
净书直起身子,视线又转移到手机屏幕上去:“婆婆,爷爷再不吃药水都快凉了。”
刘老太婆看看杯子,一下带了气:“这个死老头子,走到哪里去了?”说着朝屋外走去,满世界都是她呼喊刘老爷爷名字的声音,直到那声音最后也渐渐消失在净书耳边。
高大的身影挡住门口的光。
净书头也不抬:“你还来干什么?我们还有什么可谈的?”
“书书妹儿,你不要像这样惩罚老子。”
净书把手机放在桌子上,又一次直视他。
“今天你休假,老子本来打算和你去赶场的。”
……
没有开车,沈绪平和净书走在水泥公路上,正巧遇到了两个老人,老婆婆手抓着瓷杯子的手柄,老爷爷两手背在身后。
“书书妹儿,走哪儿去?”净书的婆婆问道。
刘老爷爷双目一睁:“你管得她去哪里呀?!一天闲事管得宽。“”
净书婆婆脸色一垮,朝净书抱怨道:“你看嘛,一天到晚沉默寡言的,口水全都节约来骂我了。“
说着推着他往家回。
“婆婆,我去赶场,直接就往那边坐车到高新区了,不回来了。”
刘老太婆转过头来:“怎么不开车去?”
净书抬头看一眼沈绪平,笑道:“不开了,今天有棒棒。”
“好,好,好。”
两双人分别朝着相反的方向不去,一双人走得慢且相互嫌弃,一双人走得快而无言。
沈绪平听着两个老人在身后的嘀咕,忍不住羡慕地回过头去。只见老太婆仍然伸手推着老爷爷,老爷爷别扭地躲闪着身子。
“哎呀,你不要推我,我自己又不是没长脚!”
“你自己,你自己,怎么你自己记不得吃药啊?”
……
“妹仔,那就是幺儿的爸爸?那你们打算哪时候结婚?”
钱盈盈蹲坐在屋门口洗衣服,手被春天冰冷的井水冻得通红。
“快了。”
荣老太婆仍旧叽叽咕咕,叽叽咕咕,嘟哝个没完,钱盈盈就装着在听的样子,不时敷衍着答一句“知道了”“好”。
拧干衣服,搭在门口的晾衣竿上,不经意间看到公路上两个身影,隔得远,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一男一女,男人还背着一个背篼,女人脖子处的那红色分外地扎眼。
她把手在衣服上胡乱擦两把,朝着公路跑去,一边跑,一边把袖子放下来。
荣老太婆在她身后扯着嗓子喊:“盈盈,你走哪去?你走就算了,幺儿留这儿我怎么养得活哟?!”
……
天有些发热,走着走着,净书已经起了毛毛汗。她把围脖和外套解下来,抱在手上。
“来,棒棒给老板儿拿。”沈绪平停下来,降低重心,身子微微向后倾倒。净书也不客气,直接把衣服丢了进去。
阳光像细碎的金子,洒在水田的面上,波光粼粼间,看得到漆黑油亮的小蝌蚪在其间穿行。
“走,抓蝌蚪!”沈绪平拉了净书,跑到水田边儿上。
两个人蹲在田埂上。净书拿着矿泉水瓶子,沈绪平把两只大手窝起,在水中合过来,一捧就是好几只,然后两手小指处小心露出一道缝隙,把田水漏出去一些,接着再放到净书的矿泉水瓶子里。
不一会儿瓶子里便聚了黑乎乎的一团。
“可以了。”他站起身来,手因为捉蝌蚪而沾上了田里的污泥,只得用手臂擦一擦脸颊上的痒。
“等等,”净书还不肯起,看着水田里左右摇摆的水草,伸手拔下两株,“做一个生态瓶,植物是必不可少的。”
看着小蝌蚪在水草旁边聚集,她才心满意足地起身回到公路上。
“绪平,你说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她将瓶子提至眼前,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光。
“善吧。”
“为什么?”
“因为,老子记得以前老师教我们,人之初,性本善。”
净书听着沈绪平背起三字经,嘻嘻呵呵地笑。
“可我觉得人性本恶。”
不同于净书的发问,沈绪平是真的不理解:“为什么?”
“有的人觉得,人性本善,而世界上之所以有这么多的坏人,只是因为后天的恶劣环境造成的。可是想一想,很多罪犯其实只是因为没有受到足够的教育,又不理解规则,所以与生俱来的恶,让他们放纵自己做了坏事。因为人一出生就是一条恶狗,所以我们用教育来驯化他,用法律来约束他。”
沈绪平似懂非懂:“老子不觉得,老子小时候就善良得很!”
“我恰恰相反,我小时候就是个恶人,盈盈是小时候只有被我欺负的份儿,我还让她给我背过书包,你信吗?”
她小时候什么样子,沈绪平怎么会不清楚。她的蔑视,她的冷哼,她的自大,她的暴戾,还有她写在脸上的张扬……
“今天不提她了。”
“小时候,落在我手里的蝌蚪,下场都可惨了。”
“怎么个惨法?”
“我以前一定是要将他们倒在坝子上,让太阳把它们晒成木乃伊的。可是现在……”
“现在你会怎么做?”
净书笑而不语,拿着瓶子,走到公路边儿上的田埂上,旋开瓶盖儿,把瓶子里的水和蝌蚪一股脑都倒了出去。
这一幕让他觉得很美,却也让他感到失落。建成说得对,净书变了。不是净书放掉蝌蚪的行为让他感到失落,而是变了的净书史无前例让他感到不满意,老实说,他不喜欢她这个样子,也许此刻如果她直直地把蝌蚪倒在水泥路面上,让太阳把它们晒成木乃伊,他就称心了。
“喂,老子抓的蝌蚪!”他装出气急败坏的样子。
净书把瓶子拿在手中,眼珠子上翻,得意地摇头晃脑。
沈绪平走过去,大手按在她的脑袋上,使她不能再得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