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弘沿着河边,边走边寻思着到哪里去找钱。在这个世界里,他没有亲人,有限的几个朋友里,慕容麟应该不差钱,但是两人已经闹掰了,没法开口。成氏兄弟教自己练武,就像师傅一样。作为徒弟,自己从来没有孝敬过师傅,反而去向师傅要钱,不太像话。中山王,绝对有钱,但他住在深宫,轻易见不到他,而且这小孩子心狠手辣,做出来的事情,让人心惊胆战,还是离他远一点才好。
沐弘盘算了一遍,没有找到合适的金主,正在烦闷中,肩上被人用力拍了一下,他扭头一看,却是路平。
“发饷了,”路平满脸欢欣,“你领了吗?”
“发饷?我不知道啊,没人通知我呀。”沐弘一脸蒙蔽。
路平掐指一算,说:“你来得晚,估计要等下个月了。”
“发了多少?”
“两百。我们新兵拿的是最低等的饷银。”路平把手里的紫色钱袋抖了抖,铜币撞击,发出美妙的叮当声。
沐弘眼里冒火,恨不得一把抢过来。他艰难地张口:“路平,我……我……”
“你怎么了?”
“我……”舌头就像打了结,伸展不开。求人原来这么艰难,但一想到石头,他因放走自己而受罚,却不曾有一句抱怨,这样的好兄弟若不相救,岂非亏欠终生,自尊什么的不要也罢。
“我有急用,手头差了点钱,能不能……”
“你要借钱?”路平问。
“是……”
“行。”路平把钱袋整个交给沐弘。
“真的给我了?”沐弘捧着沉甸甸的袋子,有点发蒙。幸福来得太快,让人措手不及。
“你急用就拿去好了。”路平爽快地说。
“谢谢你,等我拿到饷银,立刻还你。”
“没事,就算不给你,也会被猛哥花掉。”
“刘猛这个人,外强中干,你何必跟他混在一起?”
“没办法,我爹在他父亲手下当差,我只能跟着他。再说了,禁军里面没点背景根本呆不下去。你有将军亲兵和慕容参将撑腰,都被人打,被人欺负,像我这种家里没有权势的,若不结伙,早就被踩到泥里去了。”
“好吧,路平,我欠你个人情。”
“都是兄弟,不必放在心上。”
进入七月,前线战事失利的消息接二连三传到邺城。桓温大军北上挺进到武阳,兖州刺史孙元反水,率领家族和党羽起兵相应桓温,整个兖州全部陷入敌手。桓温沿黄河溯流而上,到达枋头,离首都邺城只有一百多里。
各地勤王的军队纷纷赶来,驻扎在城外。沐弘在城墙上巡逻,望见城外的原野上,无数军帐,一片连着一片,看不到边际。
禁军扩大了编制,全城招募,每天都有大量新兵进入军营,人满为患。一间营房里塞了二十几个人,睡觉时坑上地上都躺满了,晚上起夜,脚都插不下。沐弘本来就被迫睡地上,人多有了伴,他倒不显得突兀了。
伙食供应也变差了,白面饼还有得吃,猪牛肉就很少出现了。官兵怨声载道,有点钱的就凑了份子,叫外面的饭店送外卖。摊贩们见有生意可做,每天中午在军营外摆开小吃摊,生意红火。染干将军都禁不住。
那天午饭,伙食里出现了罕见的牛肉。沐弘溜进伙房,趁人不备,偷拿了一大块,藏在怀里去看望石头。
史总管说话算话,拿到钱就把石头送去当了木工。沐弘去看过他一次,那地方活也很重,吃得也差,但比采石场要安稳多了。
“难得有牛肉吃,我给你带了一块。”沐弘把石头拉到偏僻处,把怀里的牛肉掏出来。
“好久没吃到肉了,真香啊。”石头眼里放光。
“快吃吧。”沐弘笑眯眯地说。在心里,他一直把石头当成大哥,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为他做事心甘情愿,看到他高兴自己也高兴。那天慕容麟提出和他结拜,他心里犹豫就是因为想起了石头。石头是无私地帮助他,救护他,慕容麟不过是要利用他,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和石头并列当他的大哥呢?
石头把牛肉放在木板上,用刀切成小块,笑道:“工友们也没肉吃,叫他们一起来开开荤。”
“本来就不多,这么一分只能塞牙缝了。”沐弘嘟起嘴。他这才发现,石头的无私是对所有人的,并不是只对他一个人,心里未免有些失落。
石头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还是把肉拿出去分了。
“晋国大军快要杀到京城里来了,这里还在造宫殿。真不知皇帝在想什么?”望着建了一半的大殿,沐弘不禁感叹。
“左传里不是说了: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石头哥,你念过书?”沐弘有些惊讶。
“年幼的时候,好像有人教过我读书识字,时间隔得太久,我记不清了,脑子里只留下零星的一点记忆。”
“说不定你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当今乱世,家破人亡沦为奴婢的,到处都是。我从小就被人卖为奴隶,转了几次手,后来卖进了皇宫,家人早已失散,无处寻觅。”石头叹息。
“同是天涯沦落人,”沐弘说,“我也没有亲人。”
石头搂着沐弘的肩膀:“你若不嫌弃,就把我当大哥吧。”
“我一直都把你当大哥呢。”沐弘说。
“部队里传闻,禁军也要上战场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国难当头,当兵的怎能不上战场?”
“有些人慌得很呢,当初托了关系进来,现在又在托关系出去。”
“孬种。”石头不屑。
“石头哥,你在这里虽然劳累,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庸庸碌碌过一生。决战沙场,马革裹尸,才是男人应有的归宿。”
“上战场是要杀人的……”
“那当然,你不杀敌人,敌人就要杀你。”石头摸了摸沐弘的脑袋,叹道:“你还小,血气未足,还没到上阵的年龄。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替你去打仗。”
他的胳膊从破烂的衣袖里露出来,肌肉隆起,坚实如铁。
沐弘伸手摸了摸,说道:“石头哥,你真想当兵的话,我来想想办法。”
回到军营,沐弘先去求了成氏兄弟。
成甲很为难,:“禁军扩招是降低了要求,平民百姓十五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都可报名,但囚犯还是不能够进的。没有这样的先例。”
“如果求染干将军,他会不会给破个例?”沐弘不死心,“我看有些新兵孱弱得很,根本不及石头哥彪悍。”
成甲摇摇头:“毕竟禁军是驻扎在京城里,保卫皇亲贵胄的。让罪犯手持武器,那些贵人可要担心死了。”
成乙支招说:“禁军要求是比较严,但地方军就不同了。你不如去求求麟殿下,让他把你朋友招到吴王的部队里去。”
对沐弘来说,去求慕容麟又是个难题,但为了石头,他只能豁出去了。
禁军指挥部里人来人往,声音喧闹,一片忙碌的景象。沐弘不敢贸贸然闯进去,在门外候了两天,才见到慕容麟的身影。
“麟殿下!”沐弘从树后窜出来,挥着手打招呼。
慕容麟腋下夹着一捆卷宗,脚步走得飞快,正眼都没瞧瞅他一下。沐弘只好小跑着跟在后面。
“你跟着我干嘛?”慕容麟不耐烦地说,“我忙着呢。”
“是不是要上前线了?”沐弘说。
“军人只需听令,不要瞎猜。”慕容麟冷冷地说。
“麟殿下,我求你个事……”
慕容麟斜睨了他一眼,放慢脚步,问道:“你想当逃兵?”
沐弘气红了脸:“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慕容麟冷冷地说:“想当逃兵的人可多着呢。染干将军说了,谁要是托关系走门路逃离军队,就让他第一个走上战场。”
“跟我没关系。”沐弘说,“我有个兄弟,他想当兵。”
“当兵还不简单,现在到处都在招兵,能喘气的都要,他自己去好了。”
“他……在服苦役……”
“囚犯不要,还没到用囚犯的地步呢。”
“他没做坏事,他是为了我才……”
“为了你?”
“他原本是宫里褐衣奴的领队,因为放我逃走,被罚去做苦工。”
“我怎么帮你?”
“能不能让他进吴王的部队?”
“吴王手里已经没有部队了。”慕容麟说。
沐弘一听,很是泄气。吴王被夺走兵符,他就在场,亲眼所见。
“那人叫什么名字?”慕容麟问。
“他叫石头,在将作监下面当木工,造新宫殿。”沐弘回答,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慕容麟点点头不置可否,径直走了。
沐弘站在后面,呆望着他。
走出没多远,慕容麟突然回头,说道:“曹操在建安二十五年去世,距今有一百四十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