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传来一阵骚动,楼梯声响,两名侍卫押着一个人走上楼来。
那是个年轻人,穿着一身下级小吏的服饰,一边走一边叫道:“你们什么人,把我带到哪里去?我可有要事在身,要去禀报太后……”见到慕容冲站在面前,连忙跪下,口称:“小人见过中山王。不知中山王召唤,有何吩咐?”
“你是什么人?三更半夜在铜雀园走马?”慕容冲问。
“小人是太史令封枢大人的侍从,封大人有密函着小人送与太后。”
“拿给我看。”
“这……”
“太后已经休息了,命我负责此事。”
“这……封大人说了,要小人亲手交与太后。”
慕容冲竖起眉毛,一巴掌拍在栏杆上,怒道:“我是太后爱子,皇帝手足,我的话你也敢不遵?”
那侍从哆嗦了一下,忙说:“小人不敢。”从怀里取出一付信函,呈给慕容冲。
慕容冲打开看了一眼,收起来问道:“封大人在何处?”
侍从说:“小人离开时,封大人仍在金凤台观看天象。”
慕容冲命令侍卫:“备马,去金凤台。”
沐弘骑着马跟在慕容冲身后,穿过铜雀园。
慕容冲骑一匹黑色的小马驹,裹着黑色大氅,就像个黑影隐没在夜色里,只有头上的金冠闪着微光。在他前面,四名侍卫手里提着羊角防风灯笼,照亮路面,身后四名侍卫手持长戟。那名侍从也被押在马上,一同带了过去。
铜雀园里一片漆黑,偶尔有几声秋虫的鸣叫,被哒哒的马蹄声惊扰,归于寂静。
走了大约一顿饭的功夫,金凤台宏伟的身影逐渐从黑暗中显露出来。长长的白石阶梯沿着墙壁往上延伸,呈之字型通往顶部,阶梯旁每隔十步立着一盏防风油灯,光芒暗淡,照不亮黑暗。
侍卫把慕容冲扶下马,簇拥着他登上阶梯。每走上一层,就有一名侍卫留下防守,到达顶层时,只剩下两名侍卫押着那名侍从。
沐弘跟在慕容冲身后,爬楼爬得两腿酸痛,估计这金凤台至少有十层楼高。古人也喜欢造高层建筑,但是没有电梯,靠两条腿上下,还是很辛苦的。
金凤台顶面相当宽阔,上面疏疏朗朗建了几处宫殿,显得很空旷。慕容冲脚步不停,一直往南走,穿过一座大殿,前面出现一座石台。慕容冲手一摆,那两名侍卫就停留在了石台下面。
沐弘登上石台,不由得大吃一惊。台上耸立着一个巨大的圆球形装置,足足有一间房屋那么大,被四根立柱架在半空中。一条条手臂粗细的铜条纵横环绕,中间有一个巨大的圆盘,正在缓缓转动。
慕容冲问他:“你对星象历算不以为然,可知这是什么?”
沐弘突然想起历史书上的一张图,说道:“这就是浑天仪吧?”虽然眼前的装置精密宏大,和书上那张粗糙的图片完全不是一回事,只是形状略有相似,但他也想不出别的名称。
“你怎么知道?”慕容冲一惊。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也在问同样的问题。
慕容冲与沐弘同时转头,看到一个瘦小的老头从圆球底下钻了出来。
“你是何人,怎会知道浑天仪的名字?”那老头一手指着沐弘,满脸惊愕。
“这是机密吗?”沐弘抓了抓头,“我是在一本书上看到的。”
“什么书?”老头盯着问,“难道民间还有关于星象的书籍?”
“我……我忘了……”沐弘搪塞。
“封大人,星象历算的书籍已全部收进宫廷,民间不会再有。”慕容冲说,他指了指沐弘,“这个人是从别的地方过来的,你暂且不用管他。”
太史令封枢这才注意到慕容冲,忙躬身行礼:“不知中山王驾到,有失远迎。”
“免礼。”慕容冲抬了抬手,“听说你已经有了结果。”
“正是。”太史令说,“老臣奉旨察看天象,前几日空中彤云密布,不见星辰,直到今夜才有大风吹散浮云,得见星斗。从戌时到子时,老臣反复观察测算,已有结果,命人呈报太后。”
慕容冲从怀里拿出信函,问道:“是这封吗?”
“正是。”太史令惊疑,“太后这么快就交给了中山王?”
慕容冲展开信函念道:“太白横跨天际,岁星聚于毕星之北,天下易主。”他冷冷地斜睨着太史令,“你是说我们慕容家到头了?大燕就要被桓温给灭了?”
“中山王恕罪,天象如此,老臣不敢不报。”
“皇帝已下决心,举倾国之兵与桓温决战,你的这个结果若公布于众,人心动荡,仗还没打就输了。”慕容冲说。
“老臣死罪。”太史令跪倒叩首,“但老臣不能撒谎啊。”
慕容冲指着沐弘说:“我这个侍卫精通卜算之术,他给我的结果却是此战毕胜。”
“知道浑天仪,已非常人。”太史令倒是相信了,他抬起头问沐弘:“不知这位小哥师承何方高人?如何算出这个结果?”
“这不重要。”慕容冲摆摆手说:“现在你们两个人给出两个完全不同的预测,我该相信哪一个呢?”他把沐弘和太史令轮番看了两遍,“不如你们俩赌上一局,谁输了就把头割下来。”
“小王爷……”沐弘吓了一跳,心想这孩子简直就是魔鬼。
“沐弘,你若是赢了,我就让你当太史令。封大人,你若是赢了,就当晋国的太史令吧。”
“中山王……”太史令封枢摇动着头发花白的头颅,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就这么决定了。”慕容冲轻松地拍拍手,“不过封大人的这封信函可不能泄露出去。”他把手里的纸张撕得粉碎,往上一扬,碎纸就像片片雪花,在空中四散飞舞,一阵风刮过,卷得无影无踪。
他走到石台边,大喝一声:“斩了。”
石台下面传来一声急促的惨叫,随即被截断。不一会,一名侍卫登上石台,手里提着一个人头,粘稠的液体从腔子里滴滴答答一路滴落过来。
侍卫把人头呈到慕容冲面前。
“封大人。”慕容冲叫了一声。
封枢从地上爬起来,凑到人头前看了一眼,大叫一声,跌倒在地。慕容冲挥挥手,侍卫带着人头退下。
“纽儿,纽儿……”封枢大哭起来,声音苍老嘶哑。
“他不是你儿子,你哭什么?”慕容冲说。
“纽儿是我的侍从,也是我唯一的学生,他跟随我八年,聪明好学,情同父子。不知他犯了什么罪,中山王要处死他?我已年老,星象之学后继无人了。”封枢哀哭着。
“封大人如果赢了这一局,你应该还有时间再教个学生出来。”慕容冲淡淡地说,“如果输了,就证明星象学是骗人的玩意儿,我就把这座浑天仪给拆了。”他蹲下来盯着老人流泪的脸,“你在京城里还有亲戚吧?如果不想为他们哭泣的话,你应该知道明早朝会上该说些什么了吧?”
他不再理会老人,站起身仰头望着巨大的浑天仪,望着浑天仪上空闪烁的星辰,喃喃自语:“我才不管什么天意呢,这一仗非打不可,非胜不可。”
沐弘两腿发软,扶着墙壁才能走下阶梯。
“那个纽儿,死得真冤那。小王爷何苦杀他?你若怕他泄密,把他关起来不就行了。”
“死人最保密。”慕容冲说,“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这一仗若是败了,我一样砍下你的脑袋。”
“其实就算没有我的预言,你也会支持皇帝出征的吧?为了清河公主……”
“也为了慕容家族。”慕容冲说,“大臣们只想保命,燕国灭了,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换个主人,但对主君来说,就是生死存亡。这次若是退到龙城,就算暂时逃得性命,也不得长久。周边的那些小国,代国、凉国,就像草原上的鬣狗,看到我们虚弱,就会一拥而上,把我们撕碎的。”
“小王爷,我觉得你不像一个十一岁的孩子……”
“孩子……出生在皇家,是没有当孩子的福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