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维登斯是侯爵府邸下附属的村落,依山而建,像群星一般将拉格比府拱在中心。和其它村落不同,普罗维登斯不归任何一个侯爵下面的伯爵或男爵管治,而是由侯爵亲自管理。
尤里弗总喜欢依此来吹嘘这座小村落有多么的不同。按照男爵管理村庄,伯爵管理镇子,侯爵管理城市的规律来看,这座直属于侯爵的村落自然可以跟城市相提并论的。
只是从未离开过普罗维登斯的尤里弗并不知道,这座村庄要比落晖城的其它村落都要小得多,这里住的也都只是侯爵下人的家属而已。
沿着这条商道一直往前,就会穿过普罗维登斯。尤里弗一开始碍于老者的身份由不敢开口,但稍微试探了几句,发现老者并无异议之后,他的胆子就大了起来,又恢复了之前聒噪的状态。
老者的马夫阿巴贡跟在老者身后,听着尤里弗滔滔不绝,似乎是受了多大的屈辱一般,他俯身向老者耳语:“主教大人,您真的可以忍受一个普罗托族在这里……”
主教抬手制止了阿巴贡继续说下去,他摇了摇头,向着尤里弗开口询问道:“普罗托人!你所居住的村落,这几天是否有外来人士?”
“没有,大人。”尤里弗被老者打断后,稍加思索了一下,马上转过身毕恭毕敬地答道。
“嗯。”
尤里弗也不敢正视那老者,除了村里的牧师以外,他还从来没见过圣加尔德的人,尤其是一看就能知道是个身份高贵的角色。
那一身华贵的丝绸长袍,尤里弗自知,自己就算倾家荡产也是买不起哪怕上面的一寸布料,今天能为这样一位大人物引路,回去又可以跟先生和女儿吹嘘一番了,现在看来,自己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
想到这里,尤里弗在转身继续引路之前又偷瞄了那老者几眼,记下了那一身袍子上的几个细节,届时方便问问先生这老者究竟是何等身份。
在这个由魔族人统治的艾利冯斯王国,普罗托族是最低贱的种族,低贱到魔族人根本不会称他们为“人”。
在艾利冯斯与圣加尔德的共同号召下,人口最多的普罗托族成功地成为了几乎所有种族的奴隶族,生下来也就是当奴隶的命,没有自己的名字、没有家庭、没有土地、更没有人身自由。
好在纳卡侯爵比那些残酷暴戾的爵爷不同,纳卡侯爵虽然说不上可以正视他们普罗托族,但也同样把普罗托族当成人来看待,赏罚分明,不会说你是一个普罗托族就无视掉你的贡献。
这也是为什么尤里弗可以在普罗维登斯中立足的原因。如果他一直沾沾自喜于救了纳卡小少爷这件事而坐享其成,那侯爵早就将他重新打回奴隶房里了。
普罗维登斯虽然只是一座普通的村庄,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领老者走入村庄后,尤里弗也很自觉地给老者介绍起这小村落来。
老者淡然地听着尤里弗喋喋不休,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眼光甚至有些茫然地观察着四周,这令很懂得察言观色的尤里弗也犯了难。
他把守关口这么多年,少说也见过了上千号人物,这些经过关口的人不会因为过关去刻意逢迎谁,因为他们早就准备好了文件,过关实际上就是走个过场。
也正因为如此,在通往目的地的路上人们才会展示他们真实的一面,这是开始和结尾都看不到的真实——而尤里弗能观察到。
可这点儿特殊才能在这老者身上失效了。因为这里就是老者的目的地,他已经到达了旅途的结尾,所以他的面具上不会显露出真实。
只听老者缓缓开了口:“普罗托族,你们村子的教堂在哪里,你应该不能前往吧,给我指一下方向便是。”
尤里弗一愣,教堂是他们村子里最高大的建筑,他看着远处那座尖顶建筑,心想这位大人应该知道那就是教堂吧,何必多此一举问我呢……但出于敬畏,尤里弗还是俯身为老者指明了方向。
老者点点头,也不看他,同他的马车夫径直前往了教堂。那马车夫经过尤里弗是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虽然尤里弗伏着身子没有看到,但他还是能感觉到十分的蔑视。
圣加尔德的人还是来看这圣加尔德教堂的啊,那这里应该就没他啥事了,可那老者虽然没让他在这儿等,但也没表示有让他回去的意思。
这咋办啊……尤里弗起身看向老者和马车夫的背影,抓起了后脑勺。
算了,等着吧,侯爵大人还没回来,先生也还在为小少爷授课,自己要是就这样走了,惹得那老者不高兴,怪罪下来可承受不起。
“爹,爹!”正当尤里弗思考的时候,他听到了女儿呼喊自己的声音,扭头就看到了塞隆一手抓着背篼,慌慌张张地朝着自己跑来。
“小女娃,又碰到啥事了,让你捡个柴都不省心!”这边自己还在接待大人物,尤里弗现在是生怕自己的女儿捅出了啥大篓子,自己可走不开啊。
“不是,不是……是……”塞隆喘着粗气跑到尤里弗面前,焦急地将之前自己在森林里见到的事情告诉了尤里弗。
“不会吧,你是不是看错了。”
“真的!爹,你快跟我一起去啊!”
尤里弗眼珠子转了转,“你有没有看到那男孩儿的眼珠子和头发啥颜色的?”
塞隆被父亲这问题问得一愣,“没有。”且不论当时那男孩浑身都是血,自己被他一瞪,已经快没了魂儿了,还哪有心思观察别人长啥样啊。
尤里弗叹了口气,看向了远方的尖顶。它比其他任何房子都高,那么高不可攀,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还是先救人要紧吧,那老者一时半会儿也应该回不来的。想到这里,尤里弗立刻让塞隆带着自己去林子里找那个男孩。
“你也是,没事到处跑什么,不是让你复习先生昨天教的功课吗?”
“家里没柴禾了……我想烧点热水……”
“那你昨天的功课复习完没有?”
“复习完了的!先生晚上就会来抽查的!”
“那就好,你平时没事也就不要到处跑。”
“可是在家里待着也不好玩,没人陪我玩,今天我想跟那些红眼睛的朋友——他们邀请我去淌水,但我一过去有个老奶奶就跑出来让孩子们不要跟我玩,把我撵走了。”
尤里弗不知道怎么回答塞隆。
塞隆还小,跟她说自己的种族天生低贱?可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或许先生知道,但先生可能也不会告诉塞隆,毕竟先生也不是普罗托人。
先生舍得来教塞隆知识,其实也是看在侯爵的面子上,塞隆聪明伶俐,很多知识一学就会,表面上,先生还是挺喜欢这个孩子。可要不是自己捡到了天上掉的大馅饼,恐怕也没这等好事。
但现在女儿说的话,让尤里弗不经想,这样的成长环境真的对她好吗?
“爹,我知道咱们跟那些人不一样,先生告诉过我哦。”塞隆话语里没有任何失落的情绪,反而有些向尤里弗卖弄的意思。
“告诉过你什么?”尤里弗循着塞隆的话问道。
“哼哼,先生跟我说,我们是普罗托族,而那些红眼睛的人是魔族,魔族人一个两个的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他们人多,所谓人多势众。所以我后来就想,就算我去跟他们玩了,他们肯定会合伙来欺负我。所以不是他们不跟我玩,是我才不愿意跟他们玩呢。”
这小妮子!尤里弗失笑,他平日里虽然会催促塞隆去做她的功课,但具体是学了什么内容,他这个当父亲的实际上一概不知道。没想到先生已经教过塞隆关于种族的知识了,只不过先生还未告诉塞隆,他们和魔族人之间的区别并不是只是人多人少的区别而已——实际上,普罗托人的数量应该不比魔族人少,就尤里弗了解的而言,一个普通的魔族人,就拥有一到两个普罗托族奴隶,在他救下纳卡小少爷之前,自己也只是拉格比府里一个厨子的奴隶而已。
普罗维登斯的普罗托族人都集中住在村子的西北角,也就是最远离大教堂的地方,从村子中心走过去还要经过一条烂泥路,只有少数深得主人信任的奴隶才能够进村子中心住。
天还没亮的时候,奴隶们就要来到村子里服侍主人们的起居,一直到晚上主人睡下时才能够离开,而平时他们只能呆在主人的屋子里,未获同意是不能够出屋子随处活动的,就算早晚时分来回的路程上,也有值班的卫兵看守。
尤里弗也不止一次想带塞隆去普罗托的聚居地,在那里她和孩子们至少没有什么种族的差异。可后来先生告诉他,不能把塞隆带过去。
聚居地的普罗托人几乎都对他这个父亲抱有敌意,如果把塞隆带过去,所受到的待遇可能就不止孤立和冷眼那么简单了。
虽然日子过得好了,但把自己搞得左右不是人,即便尤里弗乐在其中,但他也不得不考虑一下自己女儿的感受了——可除了这个地方,她去任何地方,都会被当成奴隶对待的。
到了林子里,尤里弗远远地就看到了那血色的一团,心下一惊。他本以为是哪方的旅人遇到了什么意外才出现在这里,可走近一看,那分明就是个少年,而且还是个普罗托族人。
“爹,就是他!”塞隆站在一旁,看着父亲将这个少年翻了过来仰卧在林地上,他清秀的脸庞上印着黄昏的阳光透过树叶的斑驳,这张脸就这样刻在了塞隆的内心之中,她还从未看过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就算是那些魔族小孩,都不及这个少年的百分之一。之前自己因为他满脸的血,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少年的样貌。
尤里弗拍了拍少年的脸,这陌生面孔也不是奴隶聚居地的人啊,可能十二三岁的样子,自己不可能没见过啊,莫不是新进的奴隶?
该不会是其他地方跑出来的吧?尤里弗皱紧了眉头,本来就紧凑的五官完全凑成了一团。下意识地摸了摸少年的脖子和鼻息,索性没死,但也相当微弱了。届时只好禀报给村里的管事,让他做定夺了。
不过想来,管事应该也只能把他丢到聚居地就完事儿,这样一个普罗托人就算生的再好看,魔族人也不会去在意他的死活。
“爹,这可怎么办啊,要不我们把他带回去吧?”塞隆在一边建议。
尤里弗看了塞隆一眼,想到了八年前他在村子里捡到这个娃娃时,那个时候他去奶娘那里讨奶,每个人都让他把这个孩子丢掉,本来就是别人的狗,自己都养不活还去照顾别人,徒增烦恼。可他不听,他偏偏把这个女娃带大了,还有个不错的小生活。
现在呢?现在这个少年也是个孩子,救了这个孩子,自己的生活会被改变吗?八年前还没有人会在他身边给自己提什么建议,八年后自己依旧被所有人排挤。
那排挤就排挤呗,多一个人难道就不排挤我了?正所谓债多不愁,尤里弗当即决定把这个少年带回去,即使他是哪家新进的奴隶,自己给带回去也不是立功一件?如果不是最好,家里也不是不能多养一口人。
这下塞隆又多个哥哥,他做她哥哥,她做他妹妹,岂不是天生一对儿?
不过天生一对好像也不能这么用。
尤里弗抓抓脑袋,让塞隆帮帮忙把这个少年扶到他背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