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间的小路上,尤里弗小心翼翼地背着少年,生怕自己稍微抖一抖,这少年身上的伤口就得崩裂。自己等下还得去接待那位大人,可别崩自己一身血啊!尤里弗这样想到,稳稳地托住少年的大腿。
这少年骨瘦如柴,即便尤里弗圆滚滚的虚胖身材,背起他来也是毫不费力。这让尤里弗总感觉他就是一个出逃的小奴隶,可能是受不了之前主人的虐待,忍无可忍才跑了出来。但是这样逃跑的下场可只会更糟……自己还是得上报一下管事,虽然救人是自己的意愿,但是尤里弗可不愿意承担被指认为共犯的风险。转头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女儿,尤里弗可不想再回到以前的那些日子了。
一路无话,回到他们的小屋后,尤里弗让塞隆去打一桶水,家里没多少柴禾了烧不了热水,也只能用冷水稍微应付一下。轻轻地将少年放到一边的板床上,尤里弗检查了一番自己的衣服——幸好少年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自己身上也没有痕迹留下。
“爹,他要是醒过来该怎么办啊,会不会有人来找他?”塞隆打水回来,将水桶放在床边,转身从门后取了一块棉布过来,“他身上受了好多伤,是要给他擦干净吗?”
“你先出去吧,这里交给我,先生应该也快来了,你去外屋等先生。”
“为什么?我也可以帮忙的啊!”
“……这是个男娃娃,你个女娃娃在这里帮什么忙,快出去!”
“男孩和女孩有什么不一样吗?就是头发长短的区别嘛。”
“出去!”
塞隆颇为委屈地被父亲赶到了外屋,尤里弗把里屋门关上后,塞隆背着手踮起脚尖,她扬了扬眉毛,突然想到个法子。
扛着外屋的椅子,塞隆偷偷摸摸地挪到外面,找到里屋的窗户后,塞隆把椅子放在窗户下面,自己悄咪咪地爬上椅子,窗户没关,塞隆一眼便将里屋尽收眼底:父亲把棉布沾湿水拧干后,轻轻擦拭着少年的面庞,他满脸血污,但好在脸上倒是没有什么伤口。随着面部越发地干净,塞隆发现少年也变得越来越好看,可要她形容少年哪里好看,她却说不出来。如果问她现在最想做什么事,塞隆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数一数少年阖着的眼睛上,一根根长长的睫毛。
塞隆都快看得发呆了,这时尤里弗低声惊呼了一声,虽然不懂他为什么这么吃惊,但看见他慌里慌张、也不顾少年是否会醒来地脱掉了少年的衣服,想来肯定是有什么重大的发现。
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脸烫烫的。
尤里弗可没想这么多,他吃惊于少年身上的血迹。看到少年满身血污,他下意识地以为是少年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口,可脱掉了少年的上衣一看——根本没有任何伤口!
那些血迹都在衣服上,这不是少年的伤,而是别人的血!
这下尤里弗可坐不住了,他本以为这男娃不过是无法忍受奴隶生活而逃亡出来的,可没想到却是个背着人命的主!可能是个通缉犯!要是被人查究起来,自己不论是什么动机,一个普罗托人把一个普罗托的通缉犯给带回家养起来,这就是共犯!
尤里弗站起身来,当即准备把这件事报告给那圣加尔德的老者,就目前看来,能接触到的最高级的人物也就他了.如果这男孩是圣加尔德的通缉犯,那么自己就又是大功一件,说不定,还能让塞隆去拉格比府里体验一下上等人的生活。
就这么决定了。给少年又把那衣服套上,在尤里弗暗做决定的时候,余光突然瞟到了窗边,发现窗边有一个可疑的身影,吓得他怒喝一声:“谁在那里!出来!”
那窗外的人听起来是向后一倒。塞隆吃痛,捂着屁股赶紧跟父亲解释起来。
尤里弗让塞隆进里屋,也没有责骂她,只让她守住这个少年,自己则推脱还有公事要做,便匆匆忙忙地出了门。
塞隆只听见父亲匆匆远去的脚步声,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少年。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少年这么有兴趣,想一直看着他,就像是由某种魔力,这种魔力,已经远远大于以前她每天背着一大把柴禾回来,闻到家里烧着肉汤的香味对她的吸引力。
不过这下可有时间来数一数睫毛了。塞隆慢慢地凑到少年跟前,两只手撑在板床上,她只是觉得少年很好看,所以连带着少年的鼻子嘴巴全都细细观察了个遍,得出了一个结论——少年比先生还好看。想到这里,塞隆还是有一点失落的小情绪,少年是个男孩,先生也是个男孩,但他们都比自己这个女孩要长得好看,那自己不就是最丑的了?
哦不对,还有爹,爹才是最丑的。想到这里,塞隆开开心心地数起了少年的睫毛来。
十二、十三、十四……数着数着,少年的睫毛突然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塞隆一个激灵赶紧站了起来,她注意到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灰色的,丝毫没有神采、空洞无比的双眼,像是夜里井口下的冷泉,身子一凑过去,就将月光给挡住了,没有一点儿光亮。
所以塞隆赶紧又往后挪了挪,生怕挡住了少年眼里的光。当他张开双眼的时候,他之前本来很漂亮的睫毛也只能沦为陪衬了。虽然这双眼睛方才给塞隆以足够的惊恐,但现在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被那双漂亮的灰色眼睛吸引了——令塞隆惊奇的是,那灰色的眼睛在她的注视下居然渐渐变成了黑色,跟她的眼睛一样的颜色,如墨水倾倒进了那冷泉。
少年醒了,他的眼睛里有了神采。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他发现自己全身都痛得无法行动,只能稍微翻个身,一手撑着自己勉强起来。
塞隆见状,想过去扶一下他,可刚想抬腿往前,却被少年凶恶的目光震慑住了。虽然不及先前那般令她恐惧,但这种想要把她吃掉似的眼神还是让塞隆害怕了——即使这少年长得再好看,但现在的他就如同被闯入领地的野兽一般警惕。
“你、你好!我在村子外的林子里发现了你,我住在这个村子里!我就让我爹把你带回来了!你身上好多血,我就……”塞隆语无伦次,不敢看少年的眼睛。
塞隆见少年不吭声,偷偷瞄了他一眼,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瞪着自己,慌张地移开目光,尴尬地脚趾头都蜷缩起来了,他怎么就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啊!
半晌,少年终于出声了,他的声音很沙哑,但是并不苍老,只是感觉很久很久都没有喝过水了:“把我扶起来,我想坐着。”
终于得到反馈的小塞隆立马上前把少年扶起来。父亲经常都不在家里,先生也只有晚上才能来,平日里的家务活和各种杂事都是由塞隆自己打理,力气虽然说不得有多大,但是身体算非常健康,比起少年骨瘦嶙峋的病态模样,塞隆感觉自己都能轻松把他给抱起来。
坐了起来,背靠在墙边,少年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可浑身上下传来的肌肉撕裂感让他难以忍受,于是只得作罢。眼前这害羞的小女孩虽然自己完全没有印象,但自己昏迷之前,自己好像下意识做了什么,也似乎是听到了慌乱的脚步声……
“……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我的名字是查尔斯·塞隆,你知道这几个字吗,我写给你看——”
“不用了……我知道的,塞隆,这是什么地方?”
“我先给你倒点儿水喝吧!”听见少年沙哑的声音,塞隆转身去拿了个木碗,走到水桶边舀了一碗水,“这里是纳卡侯爵的府邸,他在山上有一座拉格比府,山下就是我们呆的普罗维登斯小村,虽然我也是普罗托族,但周围住的都是魔族人。”
少年接过碗,听到“魔族”这个词时他的手明显停滞了一下,大口大口地将泉水灌进了肚里,一股沁凉的感觉从喉咙直传遍了整个身子,让他的精神稍微恢复了一点儿。他继续问道:“魔族人?你怎么能跟魔族人住在一起,你的主人呢?”
“主人?什么主人?我爹告诉我,我们很受侯爵大人的喜欢,所以侯爵大人特意让我们能够住在村子里。其他普罗托族都住得远远的,我爹平时也不让我到处跑。”
“那你爹现在去哪了?”少年追问道。
“他?他现在出去了,匆匆忙忙的,不过他平日里工作也是挺忙的,我之前不是发现你在林子里嘛,就很慌,想去找我爹——说来话巧,本来他是在山上守关卡的,可我一回村里就看到他站在路口那儿,也省得我去爬坡找他了。”
塞隆完美地继承了尤里弗滔滔不绝的话痨体质,可少年却从第一句开始就没有再听塞隆说话了,他心里正无比恐慌。他醒来的时候,看到眼前是个普罗托族,确实松了一口气,想来应该是被救到哪个奴隶村里了。可没想到这里不仅不是奴隶村,还是一位侯爵的领地,要是面前这个小女孩的父亲通知了这里的管事,自己……
小塞隆没注意到,就在她给少年介绍自己村子的时候,少年的眼神却逐渐凶厉……
另一边,尤里弗慌慌张张地赶到先前的路口,他遥望着远处的尖顶教堂,心想自己应该也没离开多长时间,就那老者慢吞吞的动作,恐怕也没有回来。应该怎么向老者说明这件事呢?就说自己的女儿在林子里捡到一个杀人犯?身上没有伤口,全是别人的血……
等等!杀人犯!
尤里弗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越发僵硬,一股钻心的凉意从他的尾椎直冲向天灵盖,又反弹下来流向四肢百骸——女儿塞隆和那杀人犯共处一室!
自己为了禀报邀功,怎么就忘了这茬啊!
要是那少年醒了过来……想到这里,尤里弗可顾不得什么老者什么圣加尔德呢,他咬紧牙关立刻冲了回去,他发誓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卖力的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