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杨柳湾路口的黄泥混着鸡鸭牛羊的粪便,滋养着道路两旁嫩绿的小草,小草高兴了,谌秋不开心了。
空气中都是各种令人作呕的粪便味道,稀泥沾满了他的裤脚,挪一步一个脚印坑,陷进去差点拔不出脚。
“妈妈,我们回家吧。”谌秋摇了摇那只温暖的手,仰起头瞪大眼睛看着妈妈:“我不想等爸爸了。”
孙静婉一手举伞,抽出牵着谌秋的那只手捂嘴咳嗽,她咳了许久都不见停,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缓了许久,她才支楞起身子,摸摸谌秋的头,她想笑,可她面色枯黄,嘴唇苍白,牵强地扯起嘴角:“今早我听你赵伯伯说看见你爸爸了,我们再等等,说不定一会儿爸爸就来了。”
“我不想等他。”谌秋嘟着嘴,低头说:“他都不经常回家,也不管我们。”
全村人都知道杨柳湾有个不负责任、吃喝嫖赌一样不落的男人谌正德,在外面挣得几百块钱就开始去烟花巷口流连忘返,没钱就去帮几天工,有钱就去dubo、喝酒、烟花巷,如此循环往复,把家里的老婆孩子晾在一旁,不管不顾。
谌秋快六岁了,在他这个年纪,同龄人都已经一年级,有的孩子四五岁就送去学前班读书,可谌正德没钱,或者说,是孙静婉没钱,她一个弱女子,病体缠身,做不了什么活儿,只能依靠谌正德偶尔善心大发给她的几块钱过日子。
那天孙静婉还是没有等到谌正德,没想到他晚上回了家。
他喝了不少酒,走路摇摇晃晃的。
孙静婉接了一盆水给谌正德洗脚,谌正德含糊不清地指着呆站一旁的谌秋道:“儿子,去,给爸爸提拖鞋过来。”
谌正德很少用“爸爸”自称,在谌秋记忆里,谌正德也从来没有叫过他“儿子”,也许今天谌正德心情不错,谌秋受宠若惊,马上就到里屋提了一双红色的毛线拖鞋放到谌正德洗脚盆边上。恍惚间,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水味绕过谌秋鼻尖。
晚上睡觉时,谌秋被谌正德的怒骂声吵醒,听见隔壁房间里孙静婉的声音,隔着墙听不太清楚,他隐约听到妈妈说了自己的名字,还说什么“读书”,“年龄到了”之类的。
没一会儿谌正德大吼声传来,这次谌秋听清楚了,谌正德说:“你他妈一天事儿多,老子钱是天上掉的树叶吗?你说拿就拿。”
孙静婉抽泣着,她也大吼,可她本就体弱,吼起来俨然没有震慑效果:“你自己一天到晚在外花天酒地,你看看这个家,你看看,哪里还有一个家的样子,自己女人生病你不管,儿子读书你也不管,我当初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怎么会嫁给你个混蛋!”
卧室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像是在砸东西,谌秋想了想,爸爸妈妈卧室连个床头柜都没有,还有什么可以砸的呢?
他急忙下床,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丫子跑到爸妈的卧室,水泥地很凉,才走几步路,脚都快冻僵了,可他顾不得穿不穿鞋,用小小的力气试图推开谌正德。
孙静婉躺在地上,谌正德一拳一拳打在孙静婉后背上,她动弹不得,嘴上依旧不饶人:“谌正德,你就是个窝囊废!人渣!混蛋!你有本事打死我,打死我啊你!”
谌秋急得跳脚,他拉着谌正德,哭喊爸爸不要再打了,爸爸不要打了。
谌正德嫌他碍事,一把推开了他,谌秋向后踉跄几步,跑回去跪在地上,小小的身体挡在谌正德面前,抱着孙静婉的脖子:“爸爸,你不要再打妈妈了,我不读书,也不问你要钱了。”
谌正德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母子,冷哼一声,临走还不忘往孙静婉身上踹一脚。
谌正德走后,孙静婉躺在地上一整夜,谌秋就这么抱着她脖子,眼泪划过谌秋开裂泛红的脸颊,灼烧得他脸上火辣辣的疼。
农村孩子都皮糙肉厚的,谌秋陪着孙静婉在地上躺了一整夜,第二天也啥事没有,不过他不敢和妈妈说话,妈妈一整天都沉默着,沉默着去地里摘菜,沉默着炒菜,沉默着做饭,谌秋就跟在她后面,妈妈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吃完早饭过后,小伙伴骆阳夏来找他玩耍,谌秋看了一眼孙静婉,孙静婉还是没说话,甚至没看他一眼。
谌秋低下头,告诉骆阳夏自己不去了,让骆阳夏自己去吧。
孙静婉一整天都在忙活,她把谌秋的脏衣服鞋子都洗了晾着,下午又去地里摘菜,谌秋提着菜篮子跟在身后,途中遇到骆阳夏的妈妈李萍,李萍见她脸上又青一块紫一块的,叹了口气,问道:“他又打你了?”
以往孙静婉哪怕再不开心,哪怕脸上依旧不那么“光彩”,她都会牵强地笑一笑,现在她懒得笑了,只淡淡说了句:“没事儿。”
“这个畜生!”李萍忿忿不平,却又无可奈何,她叹了口气:“要不......你还是带着小秋走了算了。”
孙静婉苦笑:“我一个病秧子,什么都干不了,再加上结过婚,带着个孩子,能去哪儿?”她摸了摸谌秋的头,“只是......可怜了我的秋儿,投错了胎。”
李萍又叹了口气。
自从遇见孙静婉,两分钟不到的时间她都叹三口气了。
谌正德为人怎么样村子里都是清楚的,可这种事情他们早已经见怪不怪,开始时还会有人去劝劝谌正德,叫他顾家一点,少往外边跑。
谌正德油盐不进,去劝的人还会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说人家多管闲事。
劝了不听,自己还惹得一身不快,渐渐的,自然没人再愿意管他家的破事儿。
谌秋一连在家待了好几天,这几天孙静婉都在教他洗衣服做饭,谌秋年纪小,很多东西做不来,就被孙静婉吼:“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懂事一点儿,是不是以后也要像谌正德一样,不负责任,像他一样没出息?!”
谌秋被吼得怔在原地,为什么他这么笨?为什么他什么都做不好?
孙静婉说完又蹲下身抱着谌秋哭,说对不起,说妈妈对不起你。
这几天谌正德一直没有出现过,孙静婉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骆阳夏又来找谌秋玩耍,他天天都来,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谌秋,又看看孙静婉。
这几天谌静婉都不允许谌秋出去玩耍,谌秋也眼巴巴地望着孙静婉,他已经好久没出去玩了。
孙静婉没什么表情地点头:“去吧,你多玩会儿,晚点再回来。”她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对谌秋说道。
谌秋肉眼可见地开心了起来,连连点头,迫不及待随同骆阳夏走了。
年少的谌秋没有那么多心思,他只知道妈妈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也很久没有出去玩了。
如果他知道妈妈最后叫他晚点再回家是什么意思,那天他说什么也不会踏出家一步,更不会听信妈妈的话晚到很晚才回家。
等他回到家的时候,妈妈只剩冰冷的身体,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地上倒着一瓶绿色塑料瓶,浓稠的液体还残留在瓶口、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散出幽暗的、令人绝望的光芒,那个瓶子谌秋见过,买次妈妈要种菜之前,都会先用里面的药兑水,再用喷雾器喷洒在地里。
那个药的名字好像叫---百草枯。
孙静婉死了……
谌正德回来了。
他举办了一个小小的葬礼,村里人虽对谌正德颇有微词,但想起那个可怜的女人孙静婉,他们还是来参加了葬礼。
谌秋虽然年纪小,也知道去世是什么意思。
最开始时他不肯面对母亲去世的事实,既不说话,也不哭,村里人猜测他可能是见着尸体吓着了,都纷纷过来同他讲话,谌秋一一不理,人家说,他是不是吓傻了。
一个个花圈摆在家门口,妈妈被放在正屋中间的棺椁中,正屋门前,摆着一张黑白照,做法事的人踩着高跷,做着奇怪的动作,左摇右晃。
有人叫谌秋跪到灵前,谌秋扑通就跪,叫他烧纸,他就烧。
下葬的时候,谌秋才像是魂魄归体,他“哇”的一声哭,把周围人吓得不轻。
他这一哭,又像是把这两天该哭的都补上了,一直哭个不停,哭到睡着,又哭着惊醒,还发了高热。
农村人迷信的说法,说是不是他妈妈舍不得他,找上他了。
谌秋听不见,他明明都在很认真的学习做饭洗衣服了,妈妈是还嫌弃他笨,不要他了吗?是妈妈生气那天他出去玩吗?还是生气他回家太晚了?
杨柳湾是老年人去世丧事得举办七天七夜,年轻人三到五天。
孙静婉的丧事举办了两天,就匆匆结束。
谌秋从小没生过什么病,那场高热,也自己好了。
谌正德拿着孙静婉丧礼的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谌秋这下成了没人要的孩子,骆阳夏来找他,他也不出去了,自己一个人在家照着记忆里妈妈教过他的方式做饭做菜。
村里人见他可怜,偶尔会送点吃的过来给他。
骆阳夏经常会过来找他玩耍,总是锲而不舍,谌秋拒绝,骆阳夏说:“求求你了,你出去和我玩一会儿吧,不然我妈妈会打我的。”
谌秋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却也愿意同他出门了,自此以后,他经常吃饭的地方就是骆阳夏家。
偶尔骆阳夏家没人,他就自己一个人回家,或者无所事事的到处逛,这次这家叫他吃饭他就吃一顿,下次那家叫他吃饭他就在那家吃一顿,吃得多了,有时候人家一见到他就开始关门。
谌正德偶尔会回家一趟看看他,偶尔的五次里,三次带了不同的女人回家过夜。
半年以后,谌正德把谌秋带到了学校里,他可以读书了。
学校离家里不是很远,也不近,是村里举办的学校,走路十多分钟,以谌秋的脚程,得走半个小时以上。
上学有两条路,一条是罕无人烟的林间小路,穿过林间小路,再走一段稻田边,就可以到学校门口的柏油路了。
林间小路是真实的“林间小路”,他要穿过一座森林,森林里密密匝匝长满了粗壮的松树。一眼望去,不,望不去,许多长得比他高的灌木丛潜伏在森林里,听说有拐卖人的人贩子躲在里面,专门抓落单的小孩去卖钱,所以谌秋从不敢走那条路。
还有一条路便是校门口的柏油路,道路宽阔,就是比较绕,谌秋宁愿绕一点,也不愿走那条他连头都不敢回的小路。
不幸的是,要路过一户养狗的人家,他家有一条流着哈喇子的大狼狗。哪怕谌秋走的是马路对面,那条狗好像也闻到了谌秋身上倒霉的气息,每次谌秋从那儿路过时,它都要冲他狂吠好一阵儿,拒绝谌秋路过那里,更拒绝谌秋靠近。
谌秋每动一步,那条狗就吠得更厉害,且有一步扑过来压倒他的气势。谌秋已经想象到那条狗扑过来在他身上撕咬,扯烂他的衣服,将他咬得浑身是血的样子。
每次谌秋都站在马路对面不敢动,狗在那边狂吠,他在马路这边狂哭,一直哭,直到有人路过,他才畏首畏尾跟在人家屁股后头走。
这条狗似乎只对谌秋有敌意,它只对谌秋吠得凶,其他同学路过时,它随便嚎两声就作罢。
谌秋尝试着和其他同学一起走,不过在杨柳湾这个村,谌正德声名恶臭,小孩子不懂是非对错,只知道父母都不喜欢谌正德,谌秋是谌正德的儿子,所以他们应该都不喜欢谌秋。
谌秋靠近他们时,他们就会加快脚步,或者直接警告谌秋,不许跟着他们。
谌秋想妈妈了。他每晚睡觉都会抱着妈妈的照片,两行清泪无声无息从眼角滑落,他哽咽着,像寒冬蹲在角落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对烛光里的妈妈说:“妈妈,你快把我带走吧!”
谌秋的妈妈还是没有带走他,谌秋怕疼,没有勇气追随妈妈,他只能日复一日上学,和大狼狗对哭,然后回到冷冰冰的家,抱着妈妈照片入睡。
那些女人画着浓厚的妆,遮不住满身风尘味,扭动着不太协调的腰身,明明已经苍老的脸颊还硬要摆出一副少女怀春的样子捂着嘴笑,看得谌秋眼睛疼。
谌正德年近四十,穿着深棕色西装,头发梳了上去,还打了发胶,人模人样的站在那儿,看起来倒很是英俊。
这些女人有的会在家里待一个晚上,有的待几天,还有些会待上好几个月,但从没有超过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