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秋已经被自责和悲伤的情绪冲昏了头脑,他脑子一片混乱,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话已经收不回了。
太狠了!
这句话太狠了!
他明明知道谌列和他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就是对方和外婆,他明明知道,这不是谌列的责任,明明上一秒他都还在说责任不在他,下一秒却......
谌列怔怔地看着他,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他转过身,朝病房外走了。
谌秋张了张嘴,一个“列”字吐出一半,又被他吞了回去,沉默不到两分钟,他就追了出去。
因为迟了的这两分钟,他已经看不到谌列的影子了,谌秋在医院门口扫了一圈,又回到病房,再到医院走廊、消防通道,统统找了个遍。
刹那间翻江倒海的懊悔袭来,他每次都是这样,自作自受,上一秒伤害了人,下一秒就开始后悔、内疚,然后用更长的时间去赎罪、去弥补自己犯下的错。
就像八岁那年,把九个月不到的弟弟扔在家里,最后的后果就是再也见不得谌列哭,以及那久久不散的自责和负罪感......
谌秋几近跑遍了整个医院,都没有见到谌列的一丝人影,他准备继续寻找的时候,一位护士说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小朋友,你还未成年,不能献血哈。”
谌秋朝着说话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谌列站在输血科门外,他低着头,悻悻说道:“我不是要献血,我要把我的血给外婆,她是我的外婆,自己的亲人,不算献,算给。”
谌秋上去拉住他:“走,跟我回去。”
护士见状笑着摇摇头,对谌秋说道:“这小朋友太有孝心了,他想献血给自己外婆呢,你快把他领回去吧,别一会儿又走丢了。”
谌秋朝护士微微点了下头,说,好的,便领着谌列走了。
谌秋深呼吸一口气,放软语气说道:“刚刚是哥太着急了,对不起,哥给你道歉,你还小,我怎么能怪你呢,是我自己太粗心大意,我......”
谌列被他牵着走,也没反抗,只是抬起头,直视谌秋:“所以......在哥心里,我是不在乎你,不在乎外婆的吗?”
“不是不是。”谌秋蹲下身急忙说道:“我真的是太着急了,你生气的话,打我好不好。”
谌列面对谌秋站着,严肃的说:“外婆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可正是因为没有血缘关系,她愿意养我,并且把我养到这么大,我更知道我应该要怎么感谢她、报答他,所以,这和是不是亲生外婆没有比重,她很重要,你也是!”
谌秋被谌列一句话堵在原地,谌列好像突然长大了,他眼神坚定,无所畏惧的说,因为没有血缘关系,他才更懂得感恩。
谌秋突然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笑了笑把谌秋搂进怀里:“嗯,你和外婆都很重要。”
谌秋问:“你为什么要献......把自己的血给外婆啊。”
谌列道:“外婆是血癌,他老了,换上我的新鲜的血就会好了。”
得,上一秒是个小大人,现在直接破功。
谌秋心疼的摸了摸他的头:“换血解决不了,咱不换哈。”
谌列问:“那要怎么才能解决?”
这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谌秋也答不上来。
他想,有钱......可以解决吗?
谌秋感觉自己手里还拿着个什么东西,他举起手一看,那张收费单还攥着呢。
他叹了口气,对谌列说道:“你先去病房看看外婆醒了没有,我有点事儿。”
谌列走后,谌秋到收费科门口,他在那儿辗转了许久,收费单上的金额让他犯了难。
谌秋翻看自己银行卡余额,竟然连一千块钱都不到,现在的收费只是一个开端,剩下的便是无尽的化疗费。
他拨通了那个手机里一直存着,但从没有拨出过的电话---谌正德。
“滴”一声,直接被挂断,是没有打通的信号,谌秋又拨打了无数次,还是一样的结果。
谌秋蹲在地上抱住头,他就不应该寄任何希望于谌正德,当初他把妈妈逼死,现在外婆身患重症,他无影无踪,电话也打不通。
可现在不是埋怨人的时候,谌秋坐在医院长椅上,闭上眼,仿佛深夜里的潮汐把他淹没,黑色深渊里藏着的,是让人无法呼吸,抓不住,却又会把人拉下深渊的巨浪。
外婆住院期间,谌秋向邻里村里借钱都借了个遍,他知道血癌晚期治疗几率低,可医生说,只要找到合适的骨髓配型,还是有可以治疗的几率,不过价格昂贵,光是找到合适骨髓之前的化疗费就是不少费用。
谌秋东借借西凑凑,还是不够治疗费用的五分之一。
拖的时间太久,外婆最终还是没熬过去。
如果人的一生分为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那谌秋出生时便是“秋”。
谌秋的名字是“秋”,他是晚秋时节出生的。
林城的秋季一片阴冷,还没到冬天便已经寒风刺骨,阴雨绵绵,到处透露着悲凉的既视感。不知道谌秋母亲是实在懒得想名字,还是真见此情此景心中悲凉,才为他取名为“秋”。
而在外婆家的这段日子是“夏”。
因为有盛夏里山溪涧的河流、有炎热仲夏夜的清风徐来、有渺小而又炽热的萤火虫、有外婆陪伴的温暖,还有阳光下,欢快奔跑、慢慢成长的两个少年。
可这一切,都随着外婆的离去而消失殆尽。
外婆去世时刚好是夏末,仿佛冥冥之中也在告诉谌秋,那个欢快热烈的夏天,已经结束了。
兄弟俩随着村子里的长辈将外婆下葬后回到了杨柳湾,许久没回来,家里的东西都有点发霉,谌秋一直忙碌着收拾家里,把该晾的拿去晾了。
谌列在一旁跟着打扫卫生,拿着抹布站在凳子上擦拭窗户。
谌秋整理卧室床铺,无意间从枕头底下掉出来一张照片,照片已经开始泛黄掉色,皱巴巴的,好像随便轻轻一扯就能撕碎它残破不堪的身躯。
谌秋已经记不得孙静婉的样子了,记忆里模糊的人影,好像在笑,又似眼角带泪。
自从路雅雯到来之后,他已经很少抱着母亲的照片睡觉了,路雅雯走后他忙着照顾谌列,后来又搬到外婆家,渐渐的,母亲的模样慢慢在他脑海变得模糊,意识到这一点的谌秋直直盯着照片看,仿佛要把照片上的人刻入骨髓。
妈妈去世了。
妈妈的妈妈也去世了。
这个世界上和妈妈最亲近的人,只剩他自己了,可是连他都要忘了。
谌秋好像遗传了他母亲悲观的心态,才十八岁的年纪便开始伤春悲秋,竟然就开始想到自己以后若是死了,会不会有人一直记得他。
谌列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谌秋盯着照片发呆的样子,目光空洞,透过照片,不知看向了哪里。
谌秋急忙站起身,调整情绪,把照片放在了床头柜上。
眼尖的谌列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动作,他笑着问:“哥,你在藏什么啊?”
谌列拿起那张照片看了一会儿,问:“这是谁呀?”
“我妈。”谌秋说。
“原来这就是我们的妈妈?她长得那么漂亮啊,妈妈真好看。”
谌列扬起嘴角,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
两人不是一个母亲的事情不是什么秘密,谌列一直都知道。
谌秋没有反驳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谌秋铺好床后叫谌列去洗澡,一个中年男人敲开了家门。
他迟疑地同谌秋打了个招呼,谌秋叫了声“秦叔叔”,侧身让人进去坐,男人站在门外往屋里扫了一圈,问:“你爸没在家?”
谌秋微笑:“没在。”
男人犹豫片刻,讪笑道:“我……家里有点事儿,急需用钱,你爸没在的话就算了,改天再来。”
当年谌正德找人建房的工钱还没付,虽说一家也没多少钱,但谁的钱也不都是大风刮来的。
谌秋向人连连道歉,称自己会尽快把钱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