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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分成两瓣的女孩 第九章 老普和我之间的那个女人

考场上开着六盏日光灯,光线如同薄薄的水银,轻盈地镀在每个埋头做卷子的人的头上,我坐在教室中间一张课桌旁,听到他们的笔落在纸上,发出清晰可辨的刷刷的声响。我看到放在我桌上那张空白卷子,在日光灯的映射下白得发绿,我怎么也看不清楚上面的字。

昨晚一夜没睡,自从小史死后我就再也无法在这张床上睡觉了,一闭上眼睛便清晰地看到小史,她那抹了过度的增白霜但底色仍然很黑的脸。我还看到她呈现在日光灯银白的光线下嘴唇上微黑的绒毛,那些绒毛一根根紧贴在她有些外凸的嘴上,那么鲜明、细致,好像国画里的工笔画——仕女的眉毛都是一根根描出来的,哪一根也来不得半点马虎。小史嘴唇上那些“胡须”当时给我的印象就是那样,一根是一根的,柑当整齐,而且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我躺在那张床上总是听到耳边有人跟我说话。

她操着一种我从来也没听过的语言,娓娓道来,我清楚地听到她每一个齿音以及咽唾沫的声音。我紧张得毛孔倒竖,我一次又一次猛地从床上坐起,觉得身边有人。我看不见她,而她看得见我,我到处找她,我醒的时候她就不说话了,隐匿在黑暗之中,一动不动。时间只移动了一点点,而我却在这掸床上煎熬了好久。

就这样我折腾了一夜,坐在考场上我眼前出现的仍是昨天夜里噩梦的片断,越来越多的梦境像黑色泡沫一样在我眼前翻卷涌动,那些被考场上的日光灯射得银亮的额头在泡沫中时隐时现,闪烁着一种奇特的光亮。我尽量把我的注意力集中到试卷上去,可是那些小蝌蚪似的奇怪符号在我眼前扭来扭去,一直不肯停下来。我突然抑制不住冲动想要离开,我用一只手拚命按住自已肩,另一只手却想把自己的身体抬起离开那张塑料贴面的座椅。

——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这是考试,你必须坐在这里。

——我要离开这鱼。

——离开了你就完了。

——大不了就是退学,有什么了不起。

——可你好不容易才考上大学……

我一点也不喜欢我所学的专业,对眼前的一切我简直烦透了。我为什么不能去干自已喜欢干的事,我干嘛要在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向,选择,选择,选择……选择题多得怎么答也答不完,反正不是就是,和也有可能,已经有人并始交卷子了,是心满意足的得意者,准以为自己能得高分了吧,一出考场就吹起了口哨。隔着玻璃窗我看见那人在操场上走,我也想学他的样,把卷子往讲台上一放,转身离去。我想没准他的卷子是一张白卷,上面什么也没写,只写了一个名字或者连名字也不写就走才潇洒呢。我在考场上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做着考题,我的笔漏水,弄得满手都是。老普在电话里说他今天回北京,让我专心考试。我弄不清是几点的飞机,我想去査査,又不知道到哪儿去査。我决定等考完试就去给莫雅打一电话,让她帮着查査。她老公经常飞来飞去到广州谈生意,也许她知道什么。我一边答题一边想着老普,字写得潦草飘忽,一个个都像是长了翅膀似的。

我忽然想不起老普长什么样了,他的房间里没有一张他的照片,只有一张他老婆的,上面落满了灰,我收拾屋子的时候故意不管,“被土埋了才好呢!”这么恶毒的想法我都觉得我不像莫铭了。

机场的大玻璃窗把强烈的阳光屏蔽在玻璃之外。我坐在那排桔黄色的塑料座椅上等待飞机降落。在老普还在天上的时候我想了一会儿我的考试卷,我不知道这一回我能否过关。也许我会不及格。我们宿舍都传林隐在考前就已搞通过关系搞到了一部分试题,所以即便她再不念书也餌考个八九不离十,而我们可就惨了,平时学得吊儿郎当,考前又不会抓复习重点,像我又被感情上的事,搅得昏头涨脑的,就更没法学习了。我一个人神情暗淡地在那儿坐着,把腿伸直了伸到很远的地方,身子缩下去缩进椅子里,就像我在课常上想偷懒时那种姿势。

有个跟我差不多年纪一口京腔的男生过来跟我搭讪。他穿着一件天蓝色的羽绒服,头戴一顶毛线小帽,双手斜插在兜里。

“是接人吗你?”

他用那种自来熟的语气跟我说话。他一开口就泛着一股炸酱面味儿。我讨厌他。

“哎,你怎么啦,我踉你说话呢,你听见了吗?”他的语气越发让我觉得讨厌,我索性调过脸朝着另一方向张望。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想跟我聊天,他说他也是来接人的。他说一个人闷着多没劲不如咱俩聊聊,聊什么都行,国际国内形势,股票行情,美国电影,小剧场话剧。他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下去,希望我能对其中的一个话题感兴趣。但我的嘴就跟贴了封条一样,闭得紧紧的,连一个字也不肯让它漏出来。候机厅里出现了慌乱的景象,大概是哪一班飞机已经落地,大厅里一些人正在盲目地跑来跑去。

那男生借机东张西望离座而去。我坐在原地没动,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旁人不易察觉的微笑。老普的出现使我感到意外。

我先是看到了他的两只脚,然后是他穿的那条我所熟悉的长裤,外套是灰绿色的,有点像德国军人的呢制服。我扬起脸来瞪着双无神的大眼睛看着他。

他也默不做声地看着我。我们俩就这样傻看着。

这种状况持继了大约有几秒钟的时间,我和他一直这么僵持着,目光相对,像是在比赛用眼神儿跑马拉松,看谁坚持的时间长谁就赢了。

我们两个人当中不知是谁先绷不住劲了,“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我从那排塑料椅上站起来。

他把我搂过来当着那么多人亲我脸一下,我笑着把他推开。

其实我心里很愿意他那样。我多虚伪。

车里开着暖气,空气是那样的暖和。老普在出租车里一路搂着我问我最近干什么呢想他了没有,有没有给他的花浇水,有没有给他的鱼喂食,有没有这,有没有那,他说话的语速跟这辆车行驶的速度差不多。道路两旁的秃树疾速向后掠去,整个城市变成一个巨大的、可移动的背景,只有我跟他躲在背景的深处,没完没了、不知疲倦地说着话。

回到家我们上楼的时候忽然想到“结婚”这样两个对我来说还很陌生的字眼。他站在那里用钥匙开门,我替他拿着包,站在一旁远远地看他。我已经拿定主意了,一毕业就嫁给他。不管怎么说跟他在一起我感觉舒服,而在我那个家、在学校的女生宿舍,在那两个地方我心里老跟长了草似的,一点也静不下来。我母亲一心打着她的如意算盘,她说让我好好学习别的什么也别想。最近她巳经替我在国外联系学校了。

其实,我也想按照她说的那样去做,我们班也有不少同学在认真准备考托、考,准备一毕业就出去,我们系“出国深造”几乎成了“有出息”的同义语。我也不是不想出国,可现在有了跟老普这一段,我跟我妈已经完全没法交待了。我不能舍弃老普,跟老普在一起就是我现在生活的全部。

我的大脑和行为总是分裂的,身上有许多矛盾是不可调和的,我一面沉溺于这种生活,一面又在唾弃自己,这两股力量日日夜夜将我撕扯着,让我在快乐中总是有种耻辱感,觉得自己已经走得很远了,每个星期六回家我都告诫自己:“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

可一到回到老普身边一切又都变了。老普打开房门走进房间。他在里面走来走去,这儿摸摸,那儿看看,他一眼就看出了房间的变化,一些旧东西被清理出去,沙发移动了位置,还有书架上东西的摆法——很多东西都被我摆出了花样。

“都是你二个人收拾的啊?”

老普说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有什么呀?”我装做不在意的样子,说:“收拾收拾屋子,小意思。”

其实,我一个人在这套空寂的房子里呆着,那种日子谁难受谁自己知道。一到天黑我就急急忙忙跑去开灯,从这个屋跑到那个屋,生怕黑暗在我的前面提前降临。我知道这个夜晚谁也不会回来,我插起门来谁也不等,我跟宿舍里的同学说是躲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温习功课,她们都信以为真,以为我一个人暗地里猛用功呢,实际情况正和他们想象的相反,我躲在老普这套房子里,正是为了逃避责任。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有时一个人站在黑暗的阳台上望着更远的黑暗。大大小小明亮的房间全都挂着窗帘,我;什么也看不见。我从这个屋走到那个屋,拿块揮布这儿擦擦那儿抹抹,每一个地方都被抹布,抹过许多遍了,已经干净得没法儿再于净了,老普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上面沾着好闻的太阳味儿。现在我就躺在他身边闻到他身上这股好闻的味儿。

“太阳味儿”,老普说,“我怎么从来也没听说过这种说法?”

“你没听说过的事多着呢。”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考得怎么呗。还能问你什么。”

“噢”,我垂下眼皮紧抿着嘴唇对考普说,“还可以——凑和吧。”

老普说:“你一定又没好好看书,会不会不及格?”“难说。”

老普凑过来问我:“是不是想我想得?”我喜欢他那种有点幸灾乐祸的表情。他把手伸进我衣服里,我像深深地吸足了一口气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我很想你。”

我在梦里曾经有过这样的情节,就是在我和他做爱的时候电话铃突然响起,穿行我和他之间的缝隙里,把我和他无形地隔开。我不记得这种事是否真地发生过,我常常有,种幻觉,当一件事真地发生的时候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觉得这件事我曾经经历过,相似的时间,相似的地点,完全相似,而那件事却从来没有发生过。

在老普从南方回来的第一夜这种情况就发生了,有人在夜里十二点以后打来电话,不知那电话是木是他妻子打来的,他到另外一个屋去接,说话的声很小。我这才意识到我和老普之间还隔着一个女人,她虽离我们很远,却随时随地有可能插人我和老普之向。

老普回来一句话不说,我俩在看不见对方表情的情况下继续做爱,我们都有点迷糊,搞不清对方到底是谁。情况变得有点滑稽,器官也变将午涩起来。我感觉到一下下被碾压;虽然冲劲很大,感觉却很勉强。

我在黑暗中突然直起身子对他说:“老普,有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吧。”

“我想退学。”

他“啪”地把灯打开,我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把赤裸的身体完全暴露在灯光下,让我觉得尴尬极了。

那个女人始终存在宁我和老普之间,她虽然人不在北京,但她的影子、她的化身从来也没离开过这里一她的家,她的窗帘,她的抹布,她曾经操作过的廚房台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这个女人活了。我卷紧被筒把自已隐藏在被子深处,我的耳朵里充满老普如雷的呼吸。我看见床的上方那顶闲置的蛟帐,在微崩的光线下泛着青光,我哈欠连天,一个接一个地张着大嘴,我已经困到了极点,可我的意念却异常地清醒,我总是处于这种既困倦又清醒的状态,老普的呼吸平稳下来,咻咻的声音就在耳边。我始终担心那个电话还会再响,这种不必要的担心折磨了我一夜,我眼前一会儿出现考题,一会儿出现机场的人群,一会儿又听见隐约的电话铃声,到后来我甚至想推醒身边的老普,跟他谈谈学校里的事。

学校里已放寒假了,我跟家里撒了个谎说到郊区一个同学家去玩两天(跟家里说的是张氢家的地址)。我说那儿是一个离城里较远的研究机构,风景优美,空气新鲜,我刚考完试,需要放松放松。

“放松放松?”

我看见母亲在电话另一端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我无论走到哪儿,都逃不出她的目光,她好像有特异功能,无论我怎么隐藏自己,都能被她一眼识破。她能窥见我的弱点,她把我逼视得仿佛总在撒谎,我甚至已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谎言。

“你到底考得怎么样?”

我以为母亲已经把电话挂断了,没想到她又冒出这么一句来。

她好像已经知道我考得一塌糊涂了,她在电话里,句句逼问,让我无地自容。

“还、还可以吧。”

我咬着牙回答,然后故做镇定地挂上电话。

站在原地,我做了个深呼吸。我抬起头李看看天空的颜色,很灰,很深沉,树上的叶子全部掉光了,那些秃树露出了原本的形状,枝丫曲曲弯弯,颜色很重。我还记得它们掉叶子的时候那种情形,只要有很细微的一缕风从它们中间穿行而过,那些叶子就会接二连三地掉下来。那都是一些有声响的叶子,在风中你可以听得见它们晃动时的声响。站在树下你看见漫天树叶旋转而落,一片片地落打在你身上,虽很轻却打得你生疼。

穿过熟悉的街道,我看见店铺里有我小时候,喜欢的东西,那些纸灯笼,糖年糕还有元宵。快过年了,街上的人大包小包。大人们总是想,过年总得买点什么。我逆着人流走得很漠然;我发现人群里只有我是空着手走。

老普家正放着音乐,舒适宁静。老普坐在桌边写东西。只有在他这里我的心才能得以沉淀,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是处于悬浮状态。书念得很勉强,我跟老普说我不喜欢现在的专业,我打算转系。老普却说你都大学三年级了,再凑合个一年半载的你就毕业了,到时你想干嘛就干嘛,想于什么都可以。

“到那时你会娶我吗?”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忽然冒出这句话来,我们从来没谈过婚姻问题,好像一切不言而喻。“你怎么会想到结婚?”老普反问。

“我想我这辈子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

“我在像你这个年纪也曾这么想过,但慢慢地你就会懂得——”

我立刻打断他说:“我懂你的意思了。”

老普说:“你懂什么了?”

又说:“你什么也不懂。”

他撂下手中的笔,把手伸过来放在我脑后,慢慢地抚弄我的头发,从上到下,他的手走走停停,我感觉到一股炽热灼人的温度,我觉得他的手如同传感器一般传达着他所想要传达的信息。他是一个准确、优秀、可以控制局面的男人,女人在他面前就会不知不觉被他迷惑,为他奢迷,中了蛊似地不顾一切想要和他在一起。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做爱。

阳光暖洋洋地从外面照进来,他坐在窗前那把深栗色的木柄长椅上,脸上有被首页窗打上的一道道黑白分明的印迹。这使得他着上去好像有些不像他了,仿佛另外一个男人。他边上有一只长脚的花架,朴素的花架上摆着一盆不大不小的花。在别的地方我从没见过这种形状的植物,它的叶子看上去很粗壮,中间有一个小头微微裂开来一些,看不清里面究竟包着什么。我坐在他身上的时候脸正好芷对着这棵莫名古怪的植物,窗子底下的暖气热烘烘地烤着我的腿,我的脸上泛着潮红,手脚却很凉,我没有白天做爱的经验,因此感觉有些刺激。我们穿着衣服,他的手伸进来的时候带着股热气,他的指尖触碰到我的乳头,那个地方极敏感,我在他指尖的转动下变得躁动不安,我受不了似地扭动身体,把头向后仰去。我看到一个倒置的房间以及鱼缸里追逐嬉戏的鱼。

他用手拦住我的腰,我在他手里变得很柔软,像一种可以雕塑的泥。

我只穿了一条短呢裙,长靴一直没过膝盖。

毛衣的样子很过时,但适合我。

他没有脱我的长靴,他把手放进我裙子底下说了一些我听不太清的话。他叽叽哝哝语焉不详,他的脸贴在我腰上,我几乎是站立着被他抱着,我的头发像柳丝一样从各种角度不断垂落,有一些头发纷披在他的脸、脖颈和手臂上,纵横交错,像毛笔留下的一些任性的痕迹。

老普手边的那台电话突然响了。老普停了下来,我们不动,等着它响。我们的身体连粘在一起,那一刻就像是一个人。

那台电话铃声不大,是嗡嗡的蜂呜声,但态度却很强硬。

它响它的,我们不理,却也蛰伏着,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电话不响了,我们俩又开始了。刚一开始不要紧,它倒又没完没了地响起。我们停止做爱,老普一手抱着我一手接电话,电话原来是他们报社老总打来的,老总在电话里粗声大气地冲他喊:“干吗呢你,半天不接电诗!”

老普一边捏我一边听他们报社老总的训话。老总让他尽快把那篇写足球的稿子传过去,老普对他说:“你别把我的思路打断了,我正写着呢。”

放下电话,老普更加疯狂地投人到刚才的情欲当中,把报社老总的话抛在脑后。而我却精神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来,望着那台电话,总觉得它随时都会响。那种嗡嗡的铃声使人紧张,我紧闭着眼睛,感觉自己越来越紧张,紧张得手脚都发凉了。

老普的声音从一个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怎么啦?”

“它就要响了。”我惊慌地喘着粗气。

“什么就要响了?”

“电话。”

话音未落,电话当真如我意念所控制的那样,急切地、不依不饶地响起来。我一点也没有感到吃惊,我看见我的身体与我原来的那个自已逐渐分离,那个女妖式的人物从我的身上跳下来,在屋子里飘来荡去,然后居然如陀螺般旋转起来。她旋转的速度不是我目力所及。有那么一瞬间,我看见她双脚离地,滞留在半空中,她身上的短裙被一股莫名的风撩拨个不停,像借助螺旋桨升空那样,她一点点、一点点地升飞上去,把我和老普留在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