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一个分成两瓣的女孩 第四章 幻觉

在我离开学校的当天晚上,老普开始像疯人院里放出来的疯子一般在这座大得没边的城里找我。他骑着一辆像刀螂形状的灰蓝色的自行车,微哈着腰,身体一弓一弓地向前骑着,他戴一顶白天遮阳用的棒球帽,到了夜里,那幅沿就成了阴影,遮挡着一个男人阴郁失落的表情。

老普骑着自行车穿行在城市的缝隙里,老普说他从来没有为了一个女的这么不正常过。那天晚上,他找遍了所有我有可能去的地方,并往我家打了无数个电话,老普形容说那天晚上我就像一个隐形人一样忽然间不见了踪影,可他又恰好在那个晚上,想我想得厉害。

老普在那天夜里十一点多钟心灰意冷地坐在一家我们学校附近的小酒吧里喝闷酒,据说那家酒吧在临近假期的时候生意十分冷清,除了酒吧那女孩远远地在高脚凳上坐着、一个瞌睡吧啦的调酒师在柜台后面站着外,酒吧里每一张椅子都是空的,“那半月形的软椅就像一张张嘴”,老普说,“空洞得要吃人”。

酒吧里一直放着一盘老歌的歌带,老普听出那是十多年前的歌了,他们在大学里曾经唱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老普对自己说,我怎么还在听这首歌——

“北风在吹着清冷的街道,街灯在拉开长长的影子,走的路,想过的事,仿佛越来越远越来越长越来越多难以抛开,多少平淡日子以来的夜晚,你曾是我渴望拥有的期盼,太多分手的记忆,仿佛越来越远越来越长越来越多难以抛开,没有人能挽回时间的狂流,没有人能誓言相许永不分离,是我的错,是我错过,喔——没有人能挽回时间的狂流,没有人能了解聚散之间的定义,太多遗憾,太多伤感,留在心中,像一道狂流。”

那天喝了过量的酒,老普从那家酒吧走出来的时候,身体直打晃。耳边总是回荡着齐秦“一个人——,一个人在路上”的凄冷的歌声,酒吧那女孩追出来问:

“老普你没事吧?”

老普脖子僵硬地回过头来,老普说:“没、没事儿。”

他摇摇晃晃地骑上自行车,在路面上飞快地划着s,骑到离酒吧十米开外的地方,老普当街摔了一个大马趴。

我见到老普的时候他头上还肿着一块,那是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还是在那家酒吧,我们一起吃酒吧里的一道特色点心:“情色汉堡”,这是老普发明的叫法,菜单上可不是这么叫的,至于菜单上叫什么我们记不清了(也许从来也不知道)。那种汉堡包是甩两片小圆面包中间夹着一根粗壮的香肠做成的,老普一看它的形状就乐了。当时我还不明白他乐什么,问他,他不说,就只是乐。

老普一边吃东西一边叫来开酒吧那女孩告诉她换盘带子。

“老普,你什么时候也懂音乐啦?”

那女孩故意夸张地张大嘴,表情惊讶地问他。

老普道:“换那天晚上那盘旧磁带。”

“哦,”女孩用眼角瞄了我一下,笑道:明白了。

“这几天在干嘛?”我问老普。

“在想你。”

我笑出声来,说:“怎么那么酸呀你?”

老普正色道:“我说的是实话。”那盘老歌的带子放起来,我们都不做声了。过了不知多久,老普忽然眼睛有些眯缝地问我:“你跟他的事怎么着了?”

“没怎么着。”

那天早上我从远郊区逃回城里,这一举动把张氢全家人鼻子都气歪了。他们认为我是在藐视他们,特别是张氢他妈,用最刻毒的语言咒骂我,说她一眼就看出来了我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是后来他儿子学给我听的)。我听后淡淡一笑,问他:“就这些呀,还有什么?”

我这种不冷不热的劲儿把张氢气得不善。

他说莫铭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啦。

我说我变成哪样啦。

他说你心里肯定有事儿才变成这样的。

我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无所谓。

我想张氢大概猜到了有老普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我当时的想法是让他知道了也好,我们就自然而然地分手算了,张氢是个不错的男孩,只是不适合我。

现在我跟老普呆在一起,张氢一定在什么地方生闷气。

吉他声像一缕金属的风纤细而钢硬地从酒吧上空的木梁上子刮过,折返在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传到我们的耳朵里的时候带着一股特别的有弹性的飘忽感。我想我是喝多了,我听到的所有声音都失真。我给老普讲起那一晚的经历,讲起那个长长的、极陡的斜坡和那个传说中摔死在坡道上的骑飞车的男孩。“我真地看见有一片穿着同样衣服的男孩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用略带惊恐的眼睛看着老普,希望能从他那里找到答案。

“那也许是幻觉。”老普说,“你不要再想那件事了。”

他坐到我边上来,用手摩抚我的头发。他的指尖从我的头顶一点点往下走,耳边传来齐秦的那首老歌《大约在冬季》,我们都听得十分入迷。他的手一直走到我快到腰的地方,歌声停止的时候他的手也停在那里不动了。

空气凝住不动,仿佛有人在空中抛了一个休止符,阻止了光阴向前流动。

没有了歌声,没有了人声,没有了呼吸。一切都在等待之中无声地焦灼着。我不知道人们在等待什么。

终于,歌来了,屏幕上舞姿再起。一对老人在狭窄的空间里慢悠悠地晃动起来,看了使人感动。他扳过我的脸开始吻我。耳边传来的是《狂流》。

我跟他手拉手在街上走,他用一只手扶着他那辆“大刀螂”自行车。那辆车的影子被灯光照得很怪,好像一只变形虫似的,忽大忽小,忽长忽短,忽远忽近。我们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谁也不好意思先提出这个问题。两个人说着不相干的话,拉拉杂杂,其实心里早就撑不住了。在走到一处拐弯的地方,有一个明显的“人”字形叉路口。老普冲那路呶呶嘴说:

“莫莫,你看你选择哪一条。”

我当时不知道其中一条路是通往他们家的,我还以为他在跟我开玩笑,就随使用手指了右边那条路道:

“喏,就走这条好了。”

没想到这句话一说,他忽然不管不顾地把那车一扔,抱住我大叫:

“莫莫,莫莫!”

只听到那辆车在路边上噼哩啪啦跌倒的声音,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想必零件散了一地。我和他在路灯的阴影里接吻,专心致志。偶尔开过来的汽车一辆辆车灯雪白地照在我们身上,倏地一下亮起来,又倏地一下暗下去,像人为地制造一种戏剧敖果。

他骑自行车带我回家,热气喷在我脸上,我在他怀里呼吸,那车的前梁似乎不是用来带人的,地方窄小得坐不下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又似乎设计得专门用来带人的——特别是女人。那么狭窄的地方,你无处可逃,只有乖乖地坐着,一脚前、一脚后地坐着,如果去掉黑色背景,再把身体下面的支撑物拿掉,那姿势无疑是可笑的,就像一个奔逃的女妖,而我此刻又逃向哪里呢——女人还能去哪儿,无非是男人的怀抱。

隧道很长,我们在黑色隧道里穿行。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感觉到他的腿还在一下下地用力蹬车,每蹬一下他的膝盖都会碰到我的屁股,我们好像进入了盲区,在黑暗中我感觉到他单手扶把,腾出另一只手来(分辨不出是左手还是右手),在我胸前醉意地抓挠起来。车子还在行进当中,不住的摇摆配合着他的动作,让我感觉我们像水中摇曳不定的两尾鱼。他终于捏了车把,将车停住。他俯下身来从侧面亲吻我的脖子,那感觉冰凉而又奇异,在深不见底的夜里,我们是一对相依为命的勇女。

我以那种姿势坐在钢铁的车梁上被他摸了个遍。他的那种抚摸无疑是富有经验的,但又不乏狂想和激情。黑暗在无止境地向四周扩展,我们处在黑暗的中心。人在去掉了视觉的时候其他感觉器官就在一瞬间变得极端敏感起来,毛孔像张开了的传感器,在氧气不足的水里一张一合地呼吸,每一个细小的触碰、粘合、扭动、拉抻都被放大了无数倍,那种放大像水里的波纹一样一圈圈地扩展开去,无穷无尽弥漫整个黑夜。

我头脑昏沉沉地跟他回家,在电梯上我们就想做爱。狂热是生命被煮沸了的那一刻,我们的血直往上涌,体温随电梯升髙而不断上升,我们都不知道电梯到达几层了,根本顾不上看,我们在忙着我们的事情,所有的激情都融入其中,炽热的身体把那银亮的金属墙壁都快融化了,待我们离开的时候,见墙上留下雾蒙蒙的男女人形,不知是幻觉还是真的存在。

在灯下做爱是老普带给我的全新经验,看得见彼此的身体,灯光虽然很暗,但还是看得见。

老普的家布置得很合我心意,但他说这都是那安人的主意,这很让我扫兴。就是在这天晚上老普才告诉我有关他的一些情况,他说他老婆出国两年了,“恐怕不会回来了”。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当时我在那女人的床上,我感到羞愧又有些自得——当爱着一个男人的时候,当然希望他老婆永远不要出现。

“她真地不会回来了吗?”

“差不多吧。”

“什么叫差不多呀。”我一面说一面推他。

老普说:

“差不多就是不回来了——你老问她干嘛?”

“不干嘛,问问不行吗?”

我躺在被揉皱了的床单上,一言不发地看着老普。

因为学校里在放暑假,我不得不经常在家里呆着,以免引起家里人的怀疑。我妈老是盯着我让我复习英语,“大学一毕业就争取考出去”,我妈说来说去就这么一句,仿佛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主题。

她特别羡慕那种靠着自己的分数考“托福”和拿到奖学金出国的人,那是她衡量一个年轻人是否“成功”的唯一标准,但我和我姐两个人似乎都不是母亲希望的那种人。莫雅长得比我更好看,所以恋爱谈得比我更疯狂。她爱打扮,衣服总是一天三换,她的衣柜比我大一倍,可还是放不下她那一套套碰不得、动不得、折不得的宝贝衣服。她穿什么都好看,她实在不必买那么多套衣服。莫雅实在是很让母亲失望,她是个购物狂,也是一个空心人。

这样,我就成了我妈心中唯一的指望了。我一直在听电台的歌曲排行榜,那些乱七八糟的歌真让我失望。喝多了水,老是想上厕所。电话总是不响,但有时又担心它在不该响的时候突然响起来,如果是我妈接的电话,事情也许就要暴露。这几天我心神不定,显得太不正常了,我母亲以为我是期末考试成绩不理想,才这样愁眉苦脸的。

这几天我在家无论干什么都感到有一双愁苦的灰色眼睛在暗中注视着我,她穿过我的身体看到我遥远的未来,一个美妙的、肥皂泡般的出国梦——问题是这是她的梦而不是我的,现在我什么都不想,一心只想老普。

下午家里没人的时候我便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给老普打电话,老普很少在办公室里呆着,他是一家报纸娱乐版的记者,整天东游西逛的,那是他的工作。他的性格决定了他是那种以工作为乐的男人,在他眼里生活的过程是最重要的,目标并不重要。他的一举一动都有那种不经意:的洒脱劲儿,自然,真切,又很纯真。这似乎和他的年龄和阅历有点不相符,结过婚的男人以前我想象心态一定很老。我给他打电话或者呼他。然后我盘腿坐在床上,屏住呼吸静等他的回音。这是一段让人心慌意乱的时间不知干点什么才好。楼上邻居在放,各种奇怪的声音不时响海,楼板被震得发颤,一些看不见的细小的灰尘颗粒从天花板的缝隙里扑簌簌地掉下来。我盘腿坐在大床中央,因为电话铃会随时想起,我怕我去了厨房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电话铃响起时我穿过无数障碍奔过来,我怕我会来不及。

老普回的电话速度有时很快,这边呼机打过去,刚放下电话,电话立刻就像着了火似的响起来了。

但有时老普又会变得很懒,呼死他也不回电话,不知他是怎么搞的。乱七八糟一件事他都会跟着瞎起劲儿,他烦人的地方和可爱的地方都在这儿。

有一天我等老普回呼机,等着等着我妈回来了。我妈一回来屋里的空气就不一样了,空气仿佛像压缩饼干那样被压缩了,紧得厉害。我妈和我相互不对付,她看我不顺眼,我看她也别扭,因为我老觉得她额头上写着大大的“出国”两个宇,这两个字烙在我心上,我害怕看见她的脸。在家里我总是装得特别老实,除了看看书、复习复习功课,别的事我都藏而不露。

“出什么事了?”母亲说。

“没什么。”我说。

“有什么你就说。”她说。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又说。

我和她说话就这样,干巴巴的没一点水分。

“英文念得怎么样啦?”我妈又说。

“就那样。”

“你别一副满不在乎的劲头,是你要出国又不是我要出国,前途可是你自己的。”

我也想说是你要出国又不是我要出国,可我不敢。

“是她想出国而不是我!”

我在电话里冲着老普嚷嚷:

“我才无所谓呢!”

只有他能安慰我,老普的声音听上去永远那样平和、可亲。

“你妈妈也是为你好,”老普说,“当初我上大学那会儿我妈妈也总说让我出国,结果呢——我老婆倒是出去了,我还呆在原地没挪窝。”

“老普,那你为什么不出去?”

“我一个搞新闻的我出去能干什么呢,我老婆她……”

我听着听着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儿了——门外有人。隔着房门我看见母亲暗灰色的眼睛和一直延伸进来可以抵达我房间任意一个角落的灵敏度极高的耳朵。母亲刚才已经出门了,此刻怎么可能站在我门外?我想我是在疑神疑鬼。自从踉老普谈恋爱,我就给自己添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心病,变得特别多疑,觉得别人看着我的眼神儿都不一样了。

但我还是不放心,我是在说着说着话的时候忽然有种异样感觉的,我的嘴张到一半,忽然停在那儿不动了。老普在电话那端感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在电话里一“喂”再“喂”,以为是电话线路出了什么问题。

我平静地放下电话,慢慢走到房间门口,伸手把门拉开。

母亲果然出现在门口,像个灰色的人影。妈——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像死人一样白。

母亲说:“莫铭,你在给谁打电话。”

我说:“没、没谁……噢,是一个中学同学。”

“中学同学?男的女的?他叫什么名字呀。”

“当然是女生。”

我撒了个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显得很不自然。

耳边突然出现了那天夜里在酒吧听到的那盘老磁带里的旋律——

不要对我说生命中无聊的事不要对我说胜败是得不偿失兵家常事对于我经过的事你又了解多少——

我感到很奇怪,四处寻找那声音的来源。我在母亲的注视下摇摆得像一尾寻找青草的羊。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那样,我听到那个关不住的声音从电话机的听筒里努力地探出头来,贴在我耳边轻声吟唱——

为何你到现在还在等待无奈,无奈,无奈……

我躲进卫生间那雕花玻璃门后面,我确信她看不见我。我在那里呆了很久,我要逃离她的视线。我听到楼上那家和影碟机连通的音响很过瘾地响着,“砰腾”、“砰腾”,像有一只巨大的兔子在楼板上很有节奏地跳。汽车刹车的声音;玻璃破碎声;电闪雷鸣;

女人在尖叫……

各种各样的声音在我头顶上方如大水浇注一般硬灌下来,我希望那些乓乓作响的子弹是射在我身上的,我宁可应声倒下一百次,也不愿在那种灰色目光的注视下一点点地变态、萎缩。

玻璃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打开了。

我确切地看到母亲站在那里,她的手的确没有动——没有用手扭动门把或者用手指上突起的骨节“笃笃”敲门,门就那样开了,无声无息,像一片轻飘的、无牵无挂、没有质感的叶。于是,我暴露在母亲的目光下——母亲的子弹打在我身上,比真实的子弹还要疼。

我假想的伤口上汩汩地流出血来。

“你的电话,”母亲轻启嘴唇,那嘴唇也是灰:色的,“莫铭你的电话,”她像唱机走针了一样老是重复这句话。

“是谁打来的?”

我嘴唇发麻。

“一个男生,他说他姓张。”

这个“张”字又差点儿打我一跟头。一定是张氢。我想。

回到房间,我发现我床罩的颜色发生了变化,在几分钟之前它们还是海:蓝色的,上面印有浅浅的、柔黄色的小怪人。现在一下子变成了一床的腥红,那红不是均匀的红,而像是有人攒足了力气奋力一泼,把整整一盆浓红的颜料泼到我床上去了。

我发现那床罩竟然是湿的!

用手一摸,掌心和手指都变成了红色。

母亲斜靠在门框上用那样一种眼神注视着我。

她垂下眼皮,在我看她的时候她绝不看我。

电话好好地扣在那儿,并没有什么人给我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