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春晓殿内。
春晓殿,是穆泽枫未搬至王府前所居住之地。虽仅是个偏殿,却也巍然而立,黄瓦盖顶,斗拱交错。
屋内,摆设并不奢华,但均为精雕细琢之物,黑檀木的案桌,画有山水画的四条屏风,镶玉牙床,锦被玉衾,帘钩上还挂着龙涎香囊,散发出淡淡幽香。
已近午时,窗外阳光充足,而先前满身狼狈的柳依诺,也在宫女的帮助下,重新换过一套锦服。
与来时所穿的纱裙不同,除去玫红色绣菊的薄丝质抹胸长裙,连搭配的明黄色富贵花暗纹外衣亦为上等蚕丝织锦制成,在骄阳的反射下发出柔和的光芒,使她整个人愈加显得雍容美艳。
此时,坐在桌前,柳依诺小心翼翼地瞥了眼一旁面似微蕴的柳湘尘。这家伙,不愧是少将出身,就算平日里再如何温良恭俭,可他板起脸后的模样,还真令她感觉怕怕的。
“好了,伤口已包扎完成,柳小姐注意些,莫再让它碰水了。”另一边,始终没开口的太医首先打破屋内的安静,声音低沉,又不失纯净。
“呃,多谢季太医……”柳依诺回过神,扭头看了看眼前这位太医院中年纪最轻,且长相不凡的男子。不知为何,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她竟觉得似曾相识……难道以前,他们接触过?不大可能吧?
“柳小姐不必客气。”季映寒收拾好药箱,微微颔首,“柳将军,在下先告辞了。”
“太医慢走。”柳湘尘客气地拱拱手,起身将其送出门口。
……
“……哥。”
直至季映寒消失,柳湘尘才转回身面向柳依诺:“怎么,是不是又想说知错了?前日你怎么保证的?”
“我……”
“每次都要那样鲁莽才甘心?”救人无错,可当她再次潜入水中时,他的心也随着漏掉半拍。幸亏荣君奕水性好,及时拽她回来,不然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事。
“哥,你别生气了……蓝冰镯不是丢在池塘里了么?”柳依诺拉住他衣袖,讨好地笑笑,“老妹知道你为我好……但生气多了可容易变老哦,到时该讨不到媳妇了!”
“你……唉……”柳湘尘再恼她,亦舍不得继续斥责,无奈之下,最终只叹口气,并揉揉她的头,语气极尽温柔。
“诺儿,爹娘只有你一个……女儿,况且你已经长大,要多替他们想想。万一出事,让他们该如何是好?”
“好啦,我知道的,老哥……”闻言,柳依诺多少有些动容,但表面却貌似耍赖般伸手搂住柳湘尘的脖子,把脸埋进他的颈间。因此,他并未瞧见她眼中其实已蒙起一丝水雾。
“此生能遇到爹娘和你,真好!”
从未料想过,机缘巧合之下,她变成了“她”,居然还有了这么多疼爱自己的人,其中的幸福实在难以言表,而哪怕只是几句充满善意的责备,都能令她温暖不已。
“傻丫头……”轻揽着怀中的人儿,柳湘尘不禁面露苦笑。他又何曾未觉得幸运?应该感谢上苍,能将她送到自己面前,真是对他的厚爱了。
不过,说到底,也许终其一生,她也不会知晓他的心意吧?尽管这丫头喜欢别人,可在他心里,却没有人能代替她的位置啊……
“湘尘……”蓦地,门外突然传来荣君奕的声音,打断了二人各自的思绪。
“君奕……”
“嗯……”已换好干净衣服的荣君奕走进来,“怎么样了?”
“放心,都处理好了。”柳湘尘回道。
荣君奕来到柳依诺跟前,抬手轻拍了下她光洁的额头后,又塞给她一个小瓷瓶。“呐,补血丹拿去,每日两粒!”
“表哥……”柳依诺愤懑地瞪他几眼,枉费她还觉得他穿白衣同样能帅别人满脸血呢,这厮!
“谁叫你不要命的?”
“诺儿,话说尹家小姐是怎么回事?她因何会掉落池塘?”提起刚刚的落水风波,柳湘尘倒疑惑不已。
“哥,你听说过关于催眠之事么?”柳依诺微蹙眉心,开口问道。
“催眠?”柳湘尘与荣君奕相互对视一眼。“难道是类似于摄人心魂的巫术?”
“差不多,但没有那么夸张,不过是心理暗示搞的鬼。”柳依诺摆摆手,大致将当时情景描述一遍,最终语气稍显沉重地道:“尹静虞便是中了此种催眠术,虽施术者不明,可唯一知晓的,就是对方必定深谙其道,且为高手中之高手!”
“如此说来,事情还蛮复杂。”荣君奕摩挲着下巴,略有所思。
“我们不了解状况,所以暂且莫要声张的好,否则很有可能会造成更大伤害。”柳湘尘的担心,并非没道理。狗急跳墙的话,谁都无法预知结果。
“嗯……”
“嘘……有人来了!”荣君奕举起手指在唇边比划一下,示意柳依诺噤声。
果然,不多会儿,便传进来个小太监尖细的嗓音:“柳将军,奴才奉三王爷之命前来接几位,不知是否已准备妥当?”
“哦,有劳公公。”
“请吧……”小太监手中拂尘一抖,躬身前行带路。
御花园。
待柳依诺三人再次回到席间,众人均已到位。对于后花园发生之事,免不得又被柳父柳母絮叨一通。含糊其辞勉强应付过去后,柳依诺才定下心,观察起宴会主角来。
为首正中央,自然是龙熙皇帝穆呈,黄金冠、镶龙袍,将帝王之仪展露得淋漓尽致。
其左右,分别为皇后李氏以及慧贵妃吴氏。皇后不必说,同为黄袍加身,雍容华贵。相比较而言,慧贵妃,也就是柳依诺未来婆婆的一身月牙色宫服反而显得清丽许多。或许因保养得当,看起来年岁亦不过三十左右的模样。
再往下,便是如今桑翎太子妃、龙熙的大公主穆雨璇,只见她身穿淡绿色的纱衣,简单又不失典雅,雅致的玉颜上画着清淡的梅花妆,现出了丝丝妩媚。随其一同的,则是太子穆若卿、二皇子穆天岚、三皇子穆泽枫以及小公主穆雨蓉。
至于桑翎国的紫兰公主,此刻并未在座,而是正于宽敞的圆形舞台上飘然起舞。肤似温玉、目若秋水、前凸后翘的性感身材、盈盈一握的楚楚纤腰,再搭配一袭火红的露脐装,使其甚为妖冶动人。
“不错,够带劲……”柳依诺托住下巴,眯缝起眼睛盯紧台上的美人,之后不禁由衷赞叹一番。只是完全未注意到,其实她身上散发出的柔美,恬淡,以及嘴角噙着浅笑的模样,早已在不经意的刹那间落入某些人的眼中,成为了一道被欣赏的“风景”……
“还能行么?对女人也犯花痴?”另一边,荣君奕见她好像被迷倒了似的,顿时嗤之以鼻,满脸鄙夷。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们男人只知道食色性也,哪懂得欣赏艺术?”一舞已毕,柳依诺收回专注的目光,有感而发。
“喂……”听闻,荣君奕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表哥我可不是那种人好不?”
对于自己没兴趣的女人,他才懒得去搭理。不然也不会三番五次让她帮忙做“替身”了。但是,这回柳依诺却没有答话,只因此时她瞧见了一个令她无比惊讶且欲哭无泪的人……
他?居然是他?怎么会是那个紫薇花会上强送她花的“天然呆”呢?
瞧他坐的位置,用脚趾头也能猜到,他就是和紫兰公主随同来访的桑翎世子颜初吧?他为何提前到达龙熙了?不过,幸好那晚自己化妆成“如花”,按说应该认不出她来的……
柳依诺心里虽七上八下,且默默反复念叨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可表面上仍然镇定自若地端过茶盏,轻酌着上等玉螺以缓解自己的尴尬情绪,但下一刻……
“噗……”天雷滚滚啊,她看到了什么?那个堂堂的桑翎世子,那只“天然呆”,这会儿竟扭转过身来,朝她快速扮了个鬼脸!原本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亦因摆出个斗鸡眼而硬被挤兑在一起,才使毫无心理准备的柳依诺,华丽丽地把尚待咽下的茶水喷将出去……
静……全场霎时间死一般地寂静……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于她的身上,且面露怜悯之色。
“柳小姐是对素晴的画有何看法么?”此时的台上,已轮至侍郎之女蒋素晴即兴作画,她刚信心满满地完笔,正命小太监一左一右展示给众人观赏,谁知才打开画作,还未等赞美声传来,反而先听到柳依诺忍不住喷茶之声!
她的画一直都受人追捧,何况今日桑翎国公主和世子也在场,这要让她脸面往哪搁?若换成别人也罢了,却没曾想是这个一向名声不大好的痴纨女!
即便柳依诺是未来三王妃又如何?她蒋素晴还可能会当上二王妃呢,现在虽没最终定夺,但毕竟八九不离十。凭借与皇后娘娘走动的关系,做王妃岂非板上钉钉之事?届时,那丫头不得管她叫声皇嫂?
因此,蒋素晴甩向柳依诺的眼神,仿佛像带了刀子般冷冽……
“蒋小姐,本王的准王妃向来有些不拘小节,想必是茶烫,她方才喝急了才如此……”说罢,穆泽枫瞥过一眼对面桌的颜初,之后又对着柳依诺温和地道:“诺儿,以后小心些,烫坏了可不好……”
很明显,穆泽枫是在为他的未婚妻找台阶下。但他的话,看起来平常,可同样充满提醒之意,这里根本不比皇宫外面,稍不留神,都会惹出是非。
事实上,穆泽枫能帮她开口说话,连柳依诺自己都甚觉诧异,难道是怕给他丢脸么?但眼下又没有别的办法,因此只得急忙站起身应和道:“没错……”
“若要本公主说,柳小姐倘有何见解,不妨直言的好,王爷作为未婚夫再护短,也不能不让人家说话嘛!”正当柳依诺欲继续解释几句,坐于前方桌边的紫兰公主则轻声一笑打断了她。
如今,紫兰一句话,就摆明了是穆泽枫在死活限制柳依诺的“言论自由”。
闻听此言,柳依诺的眼神闪了闪。这紫兰公主,看来很不简单呢!她如果说不出点子丑寅卯,穆泽枫定被扣上屎盆,因为本来就是他不让说的。但相反,如果说出什么,则仍代表紫兰所言属实……一个翻转,便令她和穆泽枫同时陷入两难境地,果然小瞧不得的!
“咳,回公主,刚刚臣女其实是想说,臣女这眼神儿不太好罢了……”眼神儿不好,必定看不清台上画的东西,因此蒋素晴和紫兰说的,也自然不攻自破。
“不过,臣女平日对书画多少有些涉猎,倒想近前欣赏一番,不知可否?”丫的,蒋素晴,还敢给姐摆脸色,姐已经救你一命了好不?
“请便……”
柳依诺颔首,步履优雅地走至两个小太监所执起的画前,颇为细致着瞧过一遍。不得不承认,蒋素晴这幅名为“思”的桃花美人图确实笔法微妙精美,尤其画中女子立于树下手执桃花枝并满脸沉思的模样,更惟妙惟肖。
可是再形象逼真,却如何都缺乏些“生气”,书画要讲求所谓的画龙点睛,即使图中女子以自我陶醉神态表示出思情,但终究显得意境不足,差强人意。
“如何?柳小姐看出些什么门道?”蒋素晴撇撇嘴巴,神情不屑一顾。她懂?她懂的话,猪都会爬树了!
柳依诺微微侧首,而目光并未从画中移开。“泪眼描将易,愁肠写出难。蒋小姐之画,的确从这女子神态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只可惜……”
“可惜什么?”听她拉长语调,不仅蒋素晴,其他在场众人同好奇不已。
柳依诺唇边挂起一抹淡笑,从容踱步到案桌,取了支蘸过墨汁的毛笔后,又重新回到画作前。
但见柳依诺在诸人震惊的目光之下,素腕微抬,用笔于画上一边游走着,一边轻启朱唇:“桃花、美人乃至表情都是有形的,好画;但唯独不好画的,却是思情……思为心之所念,看不见,摸不着。而这画,着眼就在于一个‘思‘字……”
顿了顿,柳依诺继续侃侃而谈道:“画若无着眼,仿佛做无用之功,再如何精致,不过空有其表而已。啧啧,如今,我反倒能理解‘无欲则刚‘的难处咯……好了,完成!”
众人顿时回过神,迫不及待地将注意力放置在画上。但见画与刚才相比较并没有太大变化,但唯有女子身旁的石桌上,多了一只绣上并蒂莲的荷包!大家恍然大悟。并蒂莲的荷包,无非男女之间交换的定情信物,正由于它的存在,才把“思”之意凸显得愈发透彻了……
可是,更令他们觉得吃惊的,乃是柳依诺留在空白处用行书写下的一首诗:
树上桃花树下人,花容人面两难分。
当年挥笔花开处,愿赋情诗半叩门!
笔走龙蛇,蜿蜒而行。笔锋苍劲洒脱的同时,又不失轻灵淡雅。况且,她并非在书案上写成,而是由太监一人手执一端的状态下挥就的,可想而知,薄软的宣纸背后没有支撑点,要写出这般漂亮的字该谈何容易?
因此,刹那间,几乎所有钦佩的、感叹的、复杂的眼神都频频投向了曾经被他们鄙视得一无是处的女子身上……
“柳小姐,本公主刚听到你提过‘无欲则刚‘一词,感觉蛮有意思……”紫兰浅酌口香茶,重新打量几眼风华决绝的女子。“难道说,摒弃掉一切身心之欲,便能所向无敌了?”
闻言,柳依诺不由得轻笑出声,转身面朝紫兰:“人要生活下去,理所当然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欲望。但是,凡事总要有个尺度。欲望多了、大了,就要生贪心,必定欲壑难填。贪求欲者往往被财欲、物欲、色欲、权欲等等迷住心窍,攫求无已,终至会纵欲成灾。”
“哦?”此番言论,倒让紫兰心生一些兴趣。“继续……”
“呵……人有七情六欲,也是自然之理。‘无欲则刚‘,并非不允许人们有欲,而是要克制私欲。如此,方能淡泊守志,刚锋永在,清节长存。”
说着,柳依诺走下台阶,来至紫兰跟前,笑颜如花:“正如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豁达大度、胸怀宽阔,同属于一个人修养的表现。姑且不论谁最有肚量,但人们通常都会敬佩具有广泛胸怀之人。公主说是不是?”
“柳小姐会武功吗?”紫兰挑挑眉,抬起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略懂皮毛……”她要干什么?
“那就好……”话音刚落,紫兰伸手迅速向柳依诺的肩膀抓了过去。
柳依诺见她玩真的,同样不敢怠慢,旋即收敛笑容一个箭步侧过身,躲开了她的袭击。紧接着,又是道迎面而来的掌风,速度不慢,但偏缺少些力度。
原来,紫兰公主跟她差不多,都属于二把刀啊?于是,她无奈之下,抬手同样挡住其攻势……
如此这般,二人竟也过了足有十几招!直看得现场精通武功的几个男人,嘴角一个劲儿抽搐,甚至连穆泽枫都横抱双臂满脸兴味地观望起来。
柳依诺一边应付她的招式,一边心里开始焦急。这些“见死不救”的混蛋们!对方是公主,不知道她根本不能出手的么?难不成还要眼睁睁看她被打?
心里尽管如何想,可手脚始终没停。猛然转身之际,忽地,莫梓兮那张欠扁的脸恰巧映入她的眼帘……
灵机一动,柳依诺有了些许打算后,于是开始渐渐引导紫兰,不多会儿,二人便打到莫梓兮和云靖秋他们那桌附近。
等距离、角度均差不多合适时,柳依诺暗暗露出“阴险”一笑……机会来了!
因为紫兰此刻正出手再次准备攻她的肩,重力自当向前,而柳依诺则在她要碰到自己之前,快速与其擦身躲开。不过,脚底下却没闲着,仰仗她穿的为裙装,所以她玉足微勾,直接绊了紫兰的脚腕一下……
不难想象,被绊的结果,便是紫兰重心不稳且毫无形象地朝莫梓兮的位置扑去……
“哇,公主好厉害,臣女认输了!”
“柳依诺!”莫梓兮快被这死女人气疯了。难怪她刚才露出邪恶无比的表情,敢情在琢磨馊点子呢?
可待他眼疾手快扶稳紫兰公主后,哪里还有那丫头的身影?原来她早屁颠儿溜回他们自己人身边去了……
“哈哈,朕今日真是大开眼界啊……”皇帝穆呈爽朗笑道。嗯,他这个儿媳妇,不但才华灼灼,还很有意思!“好了,都到此为止吧!来人,为蒋小姐与柳小姐犒赏!”
“多谢皇上恩典!”
一场风波,总算尘埃落定,两人分别叩首谢恩。
“哎嘛,真累死我了……”柳依诺深呼吸几口气,小声嘟囔的同时又将自己“扔”进带把手的檀木椅中……参加个宴会,搞得好像巅峰对决一样,能继续好好玩耍么?
然而……
“……啊……”霎时间,坐在椅子上的柳依诺却一动不敢动,仅皱紧眉头,难以置信地捂住自己的腰。我去,都说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只不过临时恶整下莫梓兮和紫兰公主而已,“报应”这么快就来了?
“诺儿?你怎么了?”柳湘尘就见她一副痛苦的模样,连忙问道。
“哥……”
“嗯?”
“看样子你今天得背我出去了……”
“嗯?”
“因为,我……我这老腰给扭到了呀……”
“活该!”
“荣君奕!”臭小子,就会幸灾乐祸!
“呃,我说的是椅子……”
“滚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