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由何来,魂归何处,一问千年,不得其所。幽梦所顾,牵游我终。
炜炜六合,迤逦多娆。星汉燎灿,君魇若得,可识得菩萨谛语,断得生往滋味?
文殊大愿,非余无量百千亿那由他菩萨之所能有,其行广大,其愿无边,出生一切菩萨功德,无有休息……
浮云作泪,世味煮血。有的故事,仅仅就是故事,而有的故事,注定将是传奇。
善恶仙凡一念间
谁记神魔曾少年
千秋宿梦旦如续
横眉一怒破九天
就让一切,从那些故梦开始吧……
大明嘉靖七年春。
江西南安府大庾城,正是一片苍翠之色,那城里城外雾蕴霞绕,市井间袅袅弥漫着阵阵人间烟火气。
城中分南北两市,北市官家生意居多,颇具规模。南市不大,却是本地寻常百姓家最爱光顾之地。这里大多都是开了几十年的老店,平日里的吃穿用度、生熟物料、山货野材应有尽有。市中老槐树旁有一家土布作坊,那房檐还挂着八成新的灯笼,一看就知道开张并不很久。本地街坊都不太知晓老板的来历,只晓得店家姓王,嘉靖六年中秋后自外省迁来,原来只是在乡里做些丝蚕买卖,前不久才开了坊。王老板待人和善、忠厚诚信,颇喑为商之道,生意十分吉庆。数月来宾客络绎不绝,好不热闹。随着邻里逐渐走动热络,这布坊人缘际会也逐日看涨。王家并无女眷,独养一子,唤作昭儿。小子十岁出头,聪慧伶俐,年纪不大却有一般孩童不具的少小老成。平日除了送去东城师塾念书,便是帮着父亲合着伙计上下跑动,虽年纪尚幼,却对店内货物种类、品相质地一一明了,一时乡里闻名,助点了不少生意营生。可这王家老板一见小儿在那店里店外活蹦乱跳,便嘱这孩子回内堂温书,仿佛不愿小子抛头露面。有四众邻里夸赞昭儿,他也连连摆手,竟是不愿多提,要说王家便这一点略显古怪。
这日日头西落,土布作坊前街面上走来一个瘦小的孩子,外相颇为俊朗,斜跨着布袋书包,只是看着面色有些傻傻的落寞,不多会孩子悻悻般走进了作坊店门。
“老爹,我下学了。”
“哦,昭儿回来啦?嚯!今儿个怎么苦着张脸啦,哈哈,莫非被先生责罚不成?”柜台里走出一位老者,应是此间掌柜说话。
“唉,老爹,我……”孩子竟发出一声大人一般叹息,也没再说话,便蔫兮兮地要往里屋去。
“王老爹,王老爹,淮昭哥哥今天在课间睡着啦,被先生拧了耳朵,嘻嘻。”一阵清脆的女童话语随着一个胖嘟嘟的小丫头飘进作坊大堂。
“小晴!”
王掌柜和淮昭几乎同时叫出声来,不过老头话语中带着笑意,小子心里想的却是,你这家伙,又来打我小报告!那稚嫩的面庞上已经泛起羞愧之色。
“昭儿,告诉老爹,怎么?师塾的学很烦闷了?你可从未有过在课上睡觉的时候啊?”
“老爹,昭儿知错了。只是今日在课上莫名其妙又做了那个怪梦。我也不知为何,以前都是夜里梦见,今天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淮昭略带委屈的嘟囔着。
王掌柜明显是经常听孩子说起这怪梦,心里虽泛起一阵涟漪,但也并未斥责小子,只是爱怜地摸了摸淮昭头安慰道:“无妨无妨,日后一定要早些休息,老爹知道你用功,小娃儿瞌睡多也不怪你。”
“老爹老爹,昭哥哥前几日在课上还有个更好玩的事呢!”还未等淮昭接话,小晴那丫头嘴唇里又蹦出来几句。
“哈哈?还有啥,丫头?”
“不许说,你说了,我不和你一起温书了。”淮昭面色猛然一窘,很显然知道小晴要说啥了。
“你才不会呢,嘻嘻。那天课间,昭哥哥……”
丫头话未说完,淮昭已经提起书包一路小跑进内堂去了。
“这孩子。”
王掌柜微捋白须接着笑着问道:“来小晴,给老爹说,你昭哥哥做啥笨事了?”
“他呀,那天托着腮帮子发愣,先生点他起来问他在想啥,哈哈哈……他说……”小晴紧接着端起淮昭当时的模样学道:
“我,以后,肯定是要娶亲的,娶亲了以后是要生小孩儿的,可是我孩儿,叫什么名字好呢?”
“……”
时日宛转,转眼已入寒冬。那一日,正是农历腊月初八。
伴着嘈杂急促的疾蹄声,一大哨人马自大庾北城外大道上风驰电掣般飚来,细看有三四十骑左右。虽然众人所着衣饰各有不同,却隐隐掩盖不住一股腾腾杀气。
快近城门,一众人便在杨树林喝住马匹。只见左侧一人在马上对领头模样的抱拳揖手道:“千户大人,前面即是南安府府辖的大庾城,属下是否先去那官衙示明公务?”
那千户勒住缰绳,着马往前踱了几步,看了看不远处的城楼,略微思量片刻将手一摆道:“不。传令下去,人马依旧江湖作扮,分散进城,各自查探,不可惊动了地界,免得打草惊蛇。我独去官衙授命,诸位但有收获,直接去衙门禀报,务要速速拿住那对头。尔等切记,行走腰牌都给我收妥当了,不可露了山水。”
“是!”一众人应诺到,随即分马扬鞭,奔各门而去。
次日,正午将近。
南市里的王家布坊一如往常,行人进出如鲫,店里一帮伙计依旧忙得不亦乐乎。那王掌柜正在柜台拨弄着算盘。
“此处可是王之贵的上坊?”
一声中气十足的话语处,只见店门迈入一人,白衣素袄,身型健硕,一袭江湖打扮。左手提着柄雕花铁剑,肩背一青色褡裢,一看便是颇有身手之士。这人既不和旁人搭话,仿佛也不怎么看货便直奔柜台问到。
王老板见是来了生客,暗喜又多了一个生意交际,连忙含笑接话道:“客官,在下便是王之贵,请问先生要何买卖,本坊土布皆为本地丝蚕作纺,质地虽不及苏州,可南安府一带,货品往来还是不少,价格公道,口碑素来不错。客官是要看哪种,你看,这里是素纱,花罗,这里有素罗,龙绡、云锦……”
“王掌柜,可否借一步说话?”白衣人眼睛四顾了一下周遭,便打断王之贵的言语,径直往后房小院走去,惹得王老板一脸狐疑地跟了过来。
“这位先生,您这是……”
“昭公子现在何处?”
王之贵神色微紧,立刻警觉地问道:“你究竟何人,你说的什么公子,老夫不知!你走吧!”说罢就叫唤着伙计要赶人。
白衣人也不接话,从内怀拿出一封书信,微微躬身双手递与之贵后低声道:“事发仓促,老管院,恕我唐突了。恩师吩咐,望您切记按书信行事,务必保昭公子周全。”
听得“老管院”三字,王之贵面色骤变,那狐疑的眼神又打量了一番来人,随即接过信函。只见这信函中黄侧红,一看便是大明官家所用,信札封面并无一字。之贵打开红色封泥,背过身去展开信纸,只见上书道:
“管院老弟,淮昭隐匿之事已为朝廷破晓,不日缇骑将至。见书即带昭儿往五台山拜方丈淳远大师周全。信使乃我多年侍卫,随你同往。从速行事,万不可怠!”
落名只两字“伯安”,却有“守仁”字样的朱红印鉴。
王之贵连看了三遍这书信,面目顿肃,额头上竟然浸出一头冷汗来。略加思虑转身对白衣人揖手道:“大人,此事事关重大,老夫以为就别耽搁了,便请大人即刻随我去城东师塾接公子启程。”
白衣人回礼道:“老管院,在下秦冲,恩师之命,自听老哥吩咐。”
“哦!原来是阳明五子,秦大人,久仰,有劳大人了。”
二人当下打发了伙计,关了店铺,简单收拾好行囊,之贵骑驴,秦冲骑马,自南市奔东而去,却不知已被布坊对面如意酒肆里的两双眼睛盯住。
大庾城外十里,章江蜿蜒而过。江岸青龙码头,寒风飒飒,一支梢篷官船逆流而至。船上一名清瘦老者倚船远望,不时伴着一些剧烈的咳嗽,眼神略显昏暗却不失矍铄,目视所在正是大庾城方向。
“恩师,师弟想必已平安接到公子,保重贵体要紧,勿要多虑。”身旁一名侍卫模样的汉子打断了老者思绪。
“卫祥,昭儿灵童顶换之事已泄露,咳咳……此乃欺君之死罪,我虽刚平定广西断藤峡叛军,略有寸功,却仍觉坐卧不宁。此番上疏告老还乡,已是搏了老命要昭儿周全,遂斗胆不等上谕恩准,便启程径来大庾。秦冲虽谨慎周到,我却不放心那锦衣卫的手段,何况一老一小,着实担忧。”
这条梢篷官船里的老者,正是大明传奇、中华心学鼻祖、史称阳明子的王守仁。
王淮昭乃阳明与续娶张氏所生幼儿,先生老来添子,自是无比疼爱。怎料世宗嘉靖皇帝继位数年来,虽国势尚可,却逐渐独崇道教,在那宫内大兴方士,求长生之术。宫中以大道士薛虬为首,自嘉靖六年起便在京城始修斋醮炼丹。话说这薛虬并非什么得道高修,只不过自嘉靖幼时便一直陪侍左右,整日装神弄鬼,用些障眼法诓骗皇帝。加上擅长拍马奉承,让这大明天子颇为受用,对其格外宠信。尤其嘉靖登基后,此人跟着鸡犬升天,那朝中大臣也畏惧其几分。某日薛虬呈禀皇帝,称丹药即将大成,但需寻世上九名灵童阳血为引,更称卜得玄卦,已获九子生辰八字,这些灵童须生在五品以上官宦之家。其实,朝野上下都知道,这不过就是无赖薛道士胡说八道、故弄玄虚,想着招花这年轻皇帝的银子罢了。但世宗并无半点怀疑,依着那薛虬所点,即刻便下了圣旨着选定的灵童进宫。不想九子中王淮昭赫然在列,王阳明哪愿幼子受此大难,正在焦灼万分之际,却有门下弟子为报师恩,甘愿将亲子顶替淮昭,阳明虽断然不从,却禁不住一众弟子苦劝,才有了一年前狸猫换子的一出。阳明子恐事生枝节,随即将淮昭秘密托付给府上管院王之贵,嘱咐其隐姓埋名,好生抚养幼子。之贵带着淮昭在多地辗转落脚,又数次迁居。直到来到南安后看着此地民风朴素,才悄然隐居下来,做些糊口买卖。不过守仁即使政务征伐繁忙,但终归念子心切,夫妇俩人也不时密赴大庾探视爱儿。
那丹药炼成自然毫无功效,世宗反而龙体屡屡欠安。皇帝责问之下,大道士薛虬惶恐不已,正苦于寻找借口开脱,也是阳明子多年宦海浮沉,数次平乱平叛,开罪了不少官民,便有不肖之人将当年守仁换子一事密告了薛虬。世宗得知此事龙颜大怒,却因守仁功高盖世,民望极高,皇帝也只得暂时按下杀心,独令锦衣卫去密拿王淮昭,要重炼长生丹。
此时刚平叛得胜的阳明子在广西突得朝中挚友密报,那心中自然急火如焚,连忙一边差遣秦冲快马连夜先赴南安救子,而自己也顾不上南宁府摆设的庆功酒宴,写了告老上疏便匆匆启程。
“若恩师忧虑,为保万全,弟子愿带同门五子其余四人,再往城内接应,请老师定夺。”卫祥见得重病的阳明子忧心忡忡的样子,倏然揖手在旁请命说到。
自阳明先生立院讲学以来,榻下有五人在不仅在心学,尤其在武学兼修上最有成就,依次是卫祥、文子丹、霍邈离、秦冲及陆南邳,世称为“阳明五子”。五人不仅跟随先生修学,也在平叛剿匪的征伐战事中立下了诸多奇功。
阳明子思虑片刻,转身长叹道:“也好,你等蒙面行事,千万小心,勿要伤及无辜性命,保全淮昭平安离开南安府即是,切记不要露了身份。你等皆如我骨肉,还有大好前途。”
“弟子遵命!”卫祥诺完就要起身下船。
“等等!”
“咳咳,陆路恐怕已不安全,若见到他们,带淮昭来走水路。”
“是!”
不多会,四人迅速换上黑衣,裹了布巾蒙面,停船登岸,顷刻消失在密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