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蜀洪雅地界,瓦屋山山峦重叠。此山存有一处所在,方圆绵延数十余里,虽乍看风光迤逦,美不胜收,其间却地形诡异,险象环生。一旦入了那迷魂阵,不是让人头眼昏花,就是不辨方向,如魂魄离迷一般,故得名迷魂凼。有本地猎户曾误入其中受尽磨难,最后想尽办法才根据三点一线的原理和水往低流的自然法则,耗时数日才侥幸逃出。故而凼内人迹罕至,静谧沉沉。
春初料峭,山中仍抖擞寒意。这日黄昏,那凼内上空双洞溪方向,自天际掠来一道青光,不多时一道一童御空而落,正是春秋子与淮昭。
那淮昭云里雾里下来,胸口七荤八素,落地便吐了个不停。小子虽不过幼学之年,这两三月来却经历惊世曲折,见识了世上少有的神奇。
春秋子也未理会,带着淮昭来到一座破旧古塔前。驻步远望,山内云雾波绕,晦暗莫测,远看间,一层层瘴气护裹,让人心生畏惧。真人默念了一道法诀。只见垭口瞬时变幻了景致,一条曲折山路蜿蜒而上。
“随我来。”春秋将淮昭小手牵住,便步入这法印幻化的内境中。周遭随即回复到阴森可俱的原样。
禁制内,春秋子带着淮昭飞至一株千年老榕旁,真人拂尘一抖,榕树旁边的山岩刹时洞开,二人入内,便自合上。
洞府并未完全内闭,少走数丈,便是来到一处深涧底部,上面落日余晖点点,映照在两侧的茁壮草木上,甚为秀美。谷底更有涓涓流溪,淌着布满青苔的山石,潺潺而过。
两人随即步入一石堂所在。春秋子环顾了一下四周叹道:“善哉,当年苦修之处,竟未得丝毫改变。”说罢于室内榻上盘腿落座。
“淮昭,跪下。”
孩儿一听,便乖巧地在真人膝下下跪,两眼扑簌,不知仙长要做甚么。
“自今日起,你便是我春秋子的徒弟了。”
淮昭知道眼前的道士爷爷是神仙真人,当了他的徒弟,心里自然无比欢喜。连忙将那小脑袋磕在地上道:
“淮昭拜见师尊,徒弟定当谨遵师尊教诲,用心修习,不负,嗯,不负……”那嘴里也不晓得说什么合适。
“徒儿,起来吧。来,你过来。”
真人揽过孩子说到:“你的爹爹怎么故去的,你可知道。”
一提到父亲,淮昭悲从心来。
“爹爹长年肺病,因寻我心切,感了风寒,在大庾青龙港船上病发身亡。”说罢,眼泪花夺目而出。
“非也!”
“你父亲毕生修学,戎马常征。虽是凡人肉身,但淡泊明志,甚为注重健体自律,身子应是颇为健朗的,故去之时仅五十有七,他,乃是被人下毒。”
“啊?爹爹是被人害死的?师尊,到底是谁害我爹爹?”
“冥龙魔教。”春秋神色肃然道。
“那些邪魔坏人?!他们为何要害我爹爹?”闻听真人道出实情,孩子已是泪流满面。
“冥龙教为掌控尘世,近百年来在朝廷、州府、民间大量安插教众。那朝廷中指你为灵童,要拿你精血炼丹的妖道薛虬便也是冥龙教徒。此为一。”
“其二,便是煽勖朝政、戮害忠良,但凡有社稷栋梁,不是诬陷降罪,便是暗下毒手。你父亲连同朝中十余位忠勇朝臣,都被魔教安插在身边的贼人悄悄下了‘鎚魂散’。”
“这是一种慢性毒剂,混在日常饮食中,三五月根本窥不出端倪,长期服用,即致心肺溃烂,暴病而亡,凡间医家根本无药医治。这也是我来前,我幻明城拿到的冥龙教徒供认的。”
“爹爹!呜呜……我爹竟然是奸人所害。师尊,请师尊授我本事,淮昭要替父亲报仇。”
春秋子起身,单手负后,手捋长须道:
“魔界千年来,等来了冥龙降世。淮昭,你于魔教不仅有杀父之仇,更有万难之大任。”
说罢,便将淮昭生往何来,佛宗如何令其托世,幻明城的由来,以及那冥龙魔魂意欲何为等事给孩子一一道来。
淮昭年小,虽努力知会,却也只略微听了个小半个明白。但听得冥龙魔魂与自己的干系,不解地对真人说到:“师尊,我怎么是那魔头的真身?那我岂不也是坏人了?师尊,淮昭不是坏人,也不要做坏人。”
春秋子听这孩童稚语,暗自叹道,这淮昭尚小,这些都是事关三界的生死大计,现在估量他也琢磨不透,的确有些难为小儿了。也罢,姑且等他成年悟事后再提不迟。
“唉,徒儿,你当然与那邪魔不同,有些事你现在尚不能明了。当下只须跟着为师好生修习便是。”
“来,你且听好。这世间修行,欲得大成,必先清心、明志、养德、向道。品不端、行不正,即便苦修,也极易走火入魔,万劫不复。你虽自神界托世,未来可不陷于六道轮回,却也孕自父精母血。淮昭,你现在就是一介凡夫俗子的根基,距离得道大成,还差得很远。切不可自命不凡。”
淮昭点着头,对春秋子说到:“师尊,我记住了。不过,静然师太说我肚子里有可调之气,那天徒弟按师太所授方法,作过一些尝试,这肚子里当真有奇妙气息存在的。”
春秋这才想起静然临行前的话,随即将手指搭在淮昭少商之上。隐隐间,孩儿体内那股气息猛然惊醒一般,开始有了动静。道长识海之中只见那真气不断变幻颜色,忽而金黄,却偶尔又泛暗紫。
半晌间春秋对淮昭解到:“徒儿,你体内乃上神佛界之‘无量真元’,想应是菩萨在你托世时敕赐于你的。”
道长说话间竟沉思了一会,接着说:“要知寻常修行之人,须经历多年艰辛苦求,方得基础,再过多年修炼突破,其少数人,才得凝结真元。你体内无量真元乃佛宗至纯内炼,相较世间修者自炼所获,当是强韧了百千倍。徒儿当感恩佛尊垂爱,倍加珍惜。但此股真元,却似有魔障混于其间。待为师探考究竟,再徐图之。非为师之许,你不可轻动,否则恐怕对你极为凶险。”
淮昭虽一知半解,却骤然对体内的这神秘造化有了神圣敬意。
“师尊,孩儿知道了。”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转眼间,时日又至寒冬。
这天黄昏,迷魂凼寒鸦塔前,三清玉灵观静然道长踏气而至。只见师太面色焦灼,便自那塔下寻觅起来。那寒鸦塔底座一圈青色石砖上,均匀排列着并不清晰的“乾、震、坎、艮、坤、巽、离、兑”八种卦形图样。静然俯下身子,按序抽出坎、兑、离三块青砖,只见瞬间凼内景致变幻,已是解除了印制。
静然放回砖石,疾步步入其中,跪拜于地将内功传音于四周道:“春秋仙长,玉灵静然叩拜,有要紧事来见仙长。”
不一会,春秋子峨冠青袍,御气而落。
“见过仙长。”不等春秋子说话,静然又急匆匆说道:
“淮昭母亲恐已被那冥龙教所掳。前日魔教将一贴笺投镖钉于我观门之上。狂言若不交出淮昭,便要于她不利。贫道虽不辨真假,但量绍兴府阳明弟子,断非魔教敌手。故来请仙长定夺。”
“淮昭母亲?无量天尊,唉,我竟是疏忽了。不想那孽畜竟如此狠毒。”春秋不禁眉头紧蹙,低声自叹道。
“淳远大师也收到了魔教传话。昨日飞鸽传书于我,教我来问仙长,他正从五台山赶来,欲觅得魔教所在。”
道长沉思片刻,表情凝重地对静然道:“天道恢恢,道真如铁,此乃宿命。那冥龙心知淮昭敦厚孝顺,故使此毒辣伎俩要挟于我等。然苍生大道之计,于凡间一妇相较,又孰轻孰重呢?”
“仙长,这?”静然听春秋子似是说与自己,又像是自语,道姑虽不曾为人母,但作为女人,她显然是不解。
“那冥龙修为日臻大进,想我幻明即便再着大德仙修亲往,也未必得有把握。魔教此举乃是设局,若顾了淮昭母亲周全,我等将正中冥龙下怀,满盘皆输矣。”春秋面色凝重,抚须而言。
“那魔教信中定了腊月初十的期限,约在巴东神农谷交出孩子。可淮昭今后要知娘亲落入虎口,而我等坐视不管,他……”
春秋闻听此言,良久沉思后道:
“贫道一力承担便是。道长,你便速回,告知淳远不可妄动,以不变应万变,如此,淮昭之母兴许反而无事。”
“是……”静然低声诺到,心思仙长也是迫于无奈,只好如此权衡,拿捏轻重,便叹了口气辞别春秋而去。
凼内洞府中,淮昭正神情专注地依照师尊所点,用功修习,大半年来,小子已将道家固基功法“自然诀”把控得行云流水,任督二脉之屏障,不日即可得获突破。正欢喜间,只见春秋子踱步而入,眼神中微微含有一丝忧虑之迹。
“师尊,徒儿已将自然诀渐渐领悟,我感觉经络之中,隐隐约约有胀化之力。”淮昭跳到仙长身旁道。
“哦,也是出乎为师所料之快了。”春秋随口应到,端起一盏茶来,心中却在考虑淮昭母亲之事。
“师尊,是徒儿哪里做得不好吗?请师尊教诲。”淮昭聪慧,竟也看出今日师傅有些不同。
“甚好,甚好。”春秋子内心怀疚,目光竟不能与徒儿相视。想自己修行近千年,素来磊落凛然,平生中却只此一次感觉急愧难当,负罪难受,而且竟是在一个孩子面前。当前情势自然不能让淮昭知道母亲危难之事,那思绪波动间,只好将话题略显僵硬地转到孩子的修习上来。
“徒儿,任督两脉原属奇经八脉,道家创世先尊将其与十二正经脉合称十四正脉。任脉主血,为阴脉之海;督脉主气,为阳脉之海。任督两脉分别对十二正经脉中的手足六阴经与六阳经脉起着主导作用。当十二正经脉气血充盈,就会流溢于任督两脉;而若任督两脉气机旺盛,同样也会循环作用于十二正经脉,道曰:任督通则百脉皆通。眼下,正为你修行路上的首遇桎梏,汝当凝神静修,专注于两脉的突破,不可负有杂念。”
“是,师尊。”
冥龙教神冥堂。
一老者面壁负手而立,正是那冥龙左使须无意。另一位中年人蓝衣锦袍,面如止水,神情淡定,手摇一柄铁扇,坐于乌木椅上,正品着一碗好茶。
少许,只见一黑衣人急速而入,拜于堂前道:“修罗门令使参见二位圣使。”
“如何?”须无意急问道。
“那道姑果如岳圣使所料,去寻那幻明道士去了。乔门主施展教主所授匿影障法,未有惊动道姑。那幻明道人,应是藏匿于西蜀瓦屋地界一处名唤迷魂凼的所在。只是,那地方甚为诡异,仿佛还加持了道法禁制。玉灵道姑暗自启动了附近一古塔机关,解了封印而入。些许时刻离身回三清去了。圣使恕属下人等愚钝,并未看清那道姑如何解得机关禁制。”
“那幻明道士可曾现身,可曾与那道姑一同离开?”蓝衣中年听言,放下手中茶碗躬身问到。
“禀岳右使,未曾见得。”
左右二使闻言略显惊讶地对视了一眼。
“退下吧。”须无意转身对岳姓右使道:
“不离老弟,既得那孩童踪迹,依你看,你我是现在便往蜀中,还是等十日后教主功修月满时禀报后行事呢?”
只见冥龙右使岳不离起身道:“须兄啊,你曾与道士斗法。依兄台估计,若你我联手,除开伺候教主神修的护法穹诃,加了教内长老护法,我以教中实力倾力而出,对付那幻明道人,你,觉得有几分胜算?”
须无意微微蹙眉,叹气说到:“那道长修为高深莫测,渡劫再世。便如老弟所说,合了我等一干人,恐也不知结果。”
“须兄,如此说来。既无胜算,我等去,是不是反而会打草惊蛇。那道士又换了它处,我等岂不是丢了那孩童踪迹。教主怪罪,不好担待啊。那道士应得道姑消息,知晓了孩童生母已为我所获。依某拙见,不如暂且布了修罗门于暗中监视,等教主月满再做计较不迟,何况万一幻明道士来救那孩童娘亲,中我调虎出山之计,只要想法破了道法封印,那修罗门不就捡了个大便宜吗。”
须无意顿悟笑道:“不离高见,就依你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