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轩望深吸了一口气，盯着顾尚谨已经涣散了的眼神，咽下了口水，神情紧张，死死地注视着顾尚谨，试图辨别出他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这话到底是认真说的，还是只是梦话。

梦话？

纪轩望心里忍不住嗤笑自己。

他竟然在期待顾尚谨此时说的是梦话，自己在这个时候还在逃避，还在期待着顾尚谨并没有发现自己的计谋。

自己就是在算计顾尚谨，为的就是让他离开自己身边，不要妨碍自己，而自己却要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以此表现自己的品德没有问题。

最差劲的人了。纪轩望沉默着，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顾尚谨醉醺醺的，说话也有些混乱，但还是黏黏糊糊地发出了这个问题。

他的话语黏连得厉害，像是芝士年糕一样撕扯不开。如果不是纪轩望此时问心有愧，想必是无法分辨出顾尚谨话里的意思。

“我并没有想要丢掉你。也不是不要你了。”纪轩望开口，深吸了一口气，略带犹豫，咬着下唇，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算是能够把这件事情带过去。

带过去？纪轩望都震惊于自己品行的低劣。自己素来无法忍受的就是品行低劣的行为，而自己却成为了这样的人。

因为什么？自己为什么能这样对他？是因为顾尚谨跟自己走了，因为他现在在由自己照顾吗？还是因为顾尚谨对自己表现出来的顺从？纪轩望自己都不知道了，但绝不是什么可以被允许的理由。

“美国……”顾尚谨吧嗒吧嗒嘴，眼神带着茫然，“本硕连读，6年。纪叔叔的遗产很多，你用那部分……”

顾尚谨说着说着，开始用力地喘气，“你能挣钱，除了我妈妈的遗产，你每个月给我一两千美刀都不成问题。”

“把我送走，你少个麻烦。”顾尚谨轻轻咽了咽嘴里的苦涩，但压不下去的苦涩夹着他醉醺醺的话语，让他的声音变得哽咽，让人心疼，他墨绿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眼角滑落的泪水顺着流进鬓角的发丝间。

“你清净，还落个好名声。各回各处，是吗？”

纪轩望不知道要怎么反驳。他没有立场反驳，顾尚谨说的是事实，自己根本反驳不出来，自己只能盯着顾尚谨哭泣的脸，所有的话都哽塞在喉咙里，脑子也无法去思考要说些什么才能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

顾尚谨眼睛里的眼泪并没有停下，而是静静地流淌着，然后缓缓眨了眨，思索了片刻，冷冷地笑了一声。

“哪里都容不下我的。”顾尚谨费力地咽下了嘴里本就没有的分泌物，试图让自己因为酒精而变得有些嘶哑的声音缓和一些，“从出生……从还没有出生，就有人不想要我了。”

顾尚谨说的是他的生父。纪轩望从纪安和那里听到过，关于顾尚谨的身世和顾诗茵的过去。

顾诗茵年轻的时候，曾经和一个来中国经商的外国人好过一段时间。当时顾诗茵怀孕了，双方都是可以结婚的单身状态，顾诗茵为了能跟对方在一起，不惜和保守的家庭撕破脸，独自一个人去到大城市。而那个外国人，却轻飘飘一句太早了，还不想用婚姻和孩子捆住彼此，想要自由，而拒绝了结婚，甚至让顾诗茵把孩子打掉，随后在一周时间里就离开了中国。

纪轩望听完这个故事很是震惊。他并不懂为什么顾诗茵还会生下顾尚谨。按照当时的逻辑，把孩子打掉，跟家里人认错争取和好，才是最好的退路。

而当时固执年轻的顾诗茵，因为认为那个外国人还会回心转意，还会愿意和自己结婚，还会想要孩子，而一个人拖着怀孕的身体靠一台不算时新好用的胶卷相机，走遍大江南北，拍下了许多风景照，挣够了生下顾尚谨的本金。

外国人始终没有回头。而母子俩孤儿寡母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纪轩望注视着顾尚谨此时哭泣的样子，心里的负罪感更加强烈，他鼻尖一酸，轻轻抽了一下，抿着嘴唇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一直转学……也没有朋友，没有同学。”顾尚谨的手因为饮酒过量而轻轻发着抖，纪轩望静静注视着顾尚谨醉酒后碎碎念的样子，“刚和大家认识，就要走。”

“后来不用走了。可是，我刚和你认识，你就要送我走。”

顾尚谨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冷淡，他斜着眼，注视着纪轩望。

“我就这么，这么碍手碍脚，这么碍眼，这么让你不喜欢吗？”

顾尚谨的眼里满是委屈，他红着眼角，用他墨绿色玻璃珠一般好看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纪轩，希望等到他一个回答。

而纪轩望却只能深深叹气。

“尚谨，我也刚没了自己的父亲。你不要……用这种责怪的语气，可以吗？”

顾尚谨就这样，用幽怨不平的眼神注视着纪轩望。在他眼里的纪轩望，此时有些重影，在酒店灯光的照耀下，他侧脸被打下一层阴影，看起来有些忧郁，有些困惑，有些茫然。

也是，他纪轩望也才24岁，怎么会有闲心照顾一个18岁的孩子呢？

在那种场合下，提出要来照顾自己也好，要陪自己也好，都是一个初入社会的热血青年，一时脑热的道德感发言。自己竟然真的相信，那才是最可笑的。纪轩望并没有余力照顾自己，顾尚谨也是看得出来的。

眼皮渐重，顾尚谨的呼吸渐渐平稳，最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纪轩望低着头思索着，一时间回答不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自己为什么要照顾顾尚谨，又为什么变成了一副不考虑顾尚谨心情的自私鬼模样。纪轩望实在是想不明白，他在心里谴责着自己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最后冷笑出声，摩挲着自己的手掌，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他扭过头刚想开口，却发现顾尚谨已经睡着了。纪轩望半张开的嘴默默地合了起来，站起身从卫生间打湿了毛巾，帮顾尚谨把带着泪痕和一整天风尘的脸擦干净，轻轻牵着顾尚谨的手腕，将他的手也擦干净。

顾尚谨的手还在轻轻发抖，不知道是因为担心害怕还是饮酒过度，纪轩望轻轻捏着顾尚谨的手掌，力气不会惊扰到此时正在熟睡的顾尚谨。

到第二天早上，顾尚谨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昨天发生了什么。他立刻坐起身来，立马感受到了来自大脑的疼痛，那是被酒精一顿暴揍之后的正常痛感。

正当顾尚谨疼得龇牙咧嘴的时候，纪轩望摸着护肤品从卫生间走了出来。

“醒了？醒了快点洗漱，我们去吃早饭了。再待会儿，酒店早饭就要没有了。”

纪轩望语气稀松平常，好像昨天发生的变故并不算什么大事，不足为奇一般，他也并没有什么秋后算账的准备。

反而是顾尚谨，盯着纪轩望那张圆圆的娃娃脸，一时间没了应答能力，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算是正确的反应，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哦。”

早餐是在酒店的餐厅吃的。餐厅在23楼，能正好看见纽约上城的风景。

纪轩望注视着正在往沙拉里加千岛酱的顾尚谨，又看了看两个人面前不是很合口味的美式早餐，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拿铁，放下杯子的同时轻舔了一下嘴唇。

“我们聊聊留学这件事情吧。”

这句话刚一出口，顾尚谨被吓得连装了沙拉酱的碟子都掉进了沙拉碗里，他连忙把酱料碟从沙拉碗里拿出来，用卫生纸垫了一下，放在了桌子上。

纪轩望知道顾尚谨会出现这种过激反应，但还是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不管怎么样，我首先还是要为自己擅自决定了你的事情，而向你道歉。”纪轩望很坦诚地认错。做错了就是要认错，这是所有人都懂得的道理。

顾尚谨并没有抬头，只是默默地盯着面前的沙拉碗。

“不过我还是想跟你解释清楚。”纪轩望的双手紧张地相互摩挲。

一个低头不语，另一个紧张地搓手，这场面像极了两口子吵架。纪轩望突然反应过来这反应太过于暧昧，于是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舒展了自己无处安放的双手，深吸了一口气。

“我对你出国留学的考虑，当然，有我自己私心的部分。”纪轩望很坦诚，他轻轻咬了咬下唇，“我没办法照顾好你。你上课已经很辛苦了，还得回来照顾我的衣食住行，对你着实不公平，这不是你现在该做的事情。”

顾尚谨垂着眼眸，默默地把视线挪向窗外的街景。

“还有是我考虑到你可能并不适合国内的那种教育体制。虽然大学会不太一样，但如果你在这之前就已经有了那么多的摩擦，或者不被大家接受的地方。也许应该考虑换一个地方。”纪轩望的手轻轻捏着自己的手指，“也许国外更自由的氛围，或者说更加……随性的感觉，更适合你。”

顾尚谨并不说话，静静注视着街景，似乎听不进去纪轩望的话。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办法让你信任我。”纪轩望十指交叉，盯着顾尚谨的侧脸，眼神坚定，“我太自私了。什么准备都没有，就想要照顾你。而你对我产生了非主观意愿的阻碍时，就想要丢掉你。我太自私了。”

“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不想你去留学了，我想你在我身边，我不太确信你现在还需不需要我陪你。”纪轩望眉头轻蹙，很是担心自己的话到底能不能传到顾尚谨的心里，“但至少来说，如果没有人陪你很久的话，我想成为那个能陪你很久的人。”

“我不想成为那个让你在心里会一直记着的，离开了你的人。”

纪轩望说的认真，深吸了一口气等着顾尚谨的回答。

顾尚谨的视线从街景上慢慢转圜到纪轩望身上，他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带着不安和审视，最后脸上露出了一个无奈又安心的笑容。

“看你表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