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

纪轩望和顾尚谨站在父母的坟墓前，对着坟墓鞠躬。

转眼间父母已经离开三个月了。纪轩望一时间无法适应这个现实，盯着墓碑上纪安和与顾诗茵的笑容，觉得鼻头一酸，一时间许多回忆涌上心头。

少顷，他扭过头注视着顾尚谨。顾尚谨神色平静，注视着顾诗茵的照片，表情里看不出喜悲，但他心里也一定不是很好受。这么想着，纪轩望轻轻地用手抚摸着顾尚谨的后背。

“我尽可能……尽可能按照我妈说的，不去怨恨那个人。”顾尚谨深吸了一口气，后槽牙紧紧地咬紧，“但我做不到。”

顾尚谨的嘴角轻轻抽动着，努力将喉咙里涌上来的酸楚咽下。

“我不会原谅那个人。绝不原谅。”

纪轩望轻轻拍了拍顾尚谨的肩膀，“如果没有他的话，你也不会出生，也不会遇见我爸，和我。”

他很小心地在最后加上了自己的身份，带着些许谨慎的样子让顾尚谨都有些意外。

纪轩望耸了耸肩膀，“可以恨，可以不原谅，但是最高级的处理方式是，不要有任何感情。对那个人保持无感情的状态，就是你对他最大的蔑视。”

说到这里，纪轩望的嘴角轻轻上扬，换了个话题，“不要在诗茵阿姨这里讲这么扫兴的话题了，我们走吧？”

顾尚谨耳边响着纪轩望的话，深吸了一口气，盯着顾诗茵微笑的照片，默默将心里那些话都咽下，跟着纪轩望一起离开了陵园。

他们约好了和毕思若一起吃年夜饭，毕思若已经在外面的餐厅里订好了包间。

进入包厢，两个人落座，纪轩望举起茶杯敬了毕思若一杯，毕思若嘴角带笑，对两个人来到自己身边的场景非常乐见其成。

她还是不太喜欢顾尚谨，顾尚谨也能看得出来，但似乎因为今天是新年，她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对自己的不满。

顾尚谨跟着纪轩望的动作也敬了毕思若一杯。

三个人的饭局虽然有些不太自然，但有纪轩望在，毕思若和顾尚谨的尴尬氛围倒也没有特别突出。

话题进展到关于纪轩望的工作，纪轩望用筷子把菜上的花椒夹到菜碟里，看了毕思若一眼，并没有出声。

“亚辉集团的案子你没有拿到手，其实也没关系。”毕思若的语气不像是单纯地宽慰自己的儿子，反而像是认真讨论这件事情一样，“你们公司人多，人多的地方事儿多，你少往那人堆儿里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顾尚谨注视着毕思若的侧脸，一时间没懂她的意思。

“机会经常会有，不是失去一次就没有第二次了。我的想法啊。”毕思若说完还不忘强调一下这只是她个人的想法，让纪轩望不要太往心里去，太惦记这件事情。

纪轩望点了点头，并不对这件事情和这番言论产生质疑。

“只是一个亚辉集团罢了，他们家只在我们这边有点优势，属于房地产业源头的产业之一罢了，就算去了那个项目组，有那么多的前辈在你前面，你发光发热的机会也不会很多。反而因为进了这个项目组，耽误了你更多机会，那就不好了。”毕思若把剥好的虾仁放进纪轩望的碗里，还不忘给顾尚谨夹两个。

顾尚谨捧着碗接过虾仁，不忘低声道谢，并没有打扰这对母子的交谈。

毕思若是教授，又是人生的前辈，顾尚谨虽然知道毕思若不喜欢自己，但跟着能多学一点东西总是不差的。

这样想着，顾尚谨默默地喝了一口暖暖的排骨汤，不说话，继续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确实，不过之前阿辉告诉我，公司……有点针对我的同事在说些有的没的，还是稍微有点觉得麻烦的。”纪轩望拨弄着碗里的鱼肉，将鱼刺挑出来后，整块夹进了顾尚谨的碗里。

顾尚谨抬头看了纪轩望一眼，并没有说话，转而夹起了一块带鱼。

“不用很在意那些事情，别在意就行了。”毕思若安慰了纪轩望一遍后详细地询问了一下这件事情。

纪轩望放下筷子，用有些抱怨的语气开始讲述之后自己从同事那边打听过的事情。

在这个空档，顾尚谨将处理好的带鱼放进了纪轩望的碗里，再次拿起一块带鱼，准备给毕思若一块。

毕思若只是淡淡地扫了顾尚谨和带鱼打架的一幕，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晚饭结束后，纪轩望开车带顾尚谨回家。

顾尚谨依旧盯着车窗外看，两人在开着空调的车内都保持着沉默。恰到好处，不会让人觉得尴尬，反而有些舒服的沉默。纪轩望扭头看了顾尚谨一眼，眉眼带笑，轻声开口，“去附近的温泉吗？”

“什么时候？”

问这是因为顾尚谨所在的市一高要在初八开学。他的作业虽然大部分都完成了，但还有一些需要慢慢写的东西。

纪轩望看了一眼十字路口边查岗的交警，默默放慢了车速，“明天？”

“明天？人肯定爆满。你预定了吗？”顾尚谨有些意外纪轩望的打算，紧跟着提问，而纪轩望耸了耸肩膀。

“有人脉就行。”

顾尚谨看他衣服胸有成竹的样子，跟着笑了笑，“好吧，那就去吧。你不跟毕教授一起吗？”

“她有她自己的事情要做。”纪轩望很认真地说起来、

顾尚谨是不太能理解这种母子的相处模式，于是轻声开口询问，“你跟毕教授的关系很好，不是吗？”

纪轩望的车停在红灯前，看了一眼指挥的交警，随声应和了一声。

“还好吧，很多事情是工作了之后才明白的。在高中之前，相处的时候都会觉得有点尴尬的。”纪轩望脸上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他扭过头看着顾尚谨，“他们离婚的时候，我才刚上小学，其实不太能明白他们的选择，只不过是……大了，就选择慢慢去原谅也好，忽略也好，反正是选择和平相处了。”

听着纪轩望的解释，顾尚谨眉眼低垂，嘴唇轻启，随后轻声发问，“一直没有主动发问，但我想知道，纪叔叔和毕教授离婚的事情。”

“好奇也很正常，毕竟我爸也能算你半个继父吧。”纪轩望沉吟了片刻，嘴唇轻轻用力努了一下，倒吸了一口气，随后发出了一声叹息。

“就我所知道的事情来说，我只知道他们年轻的时候，因为双方所在的不同大学相互交流才认识的，然后就结婚了。我爸去地质大学当讲师，两个人很年轻就结婚了，又很快有了我，所以变成了，我妈一个人在家里忙，我爸在外面挣钱的传统家庭模式了。”

顾尚谨听着纪轩望描述起他儿时的时光，有些入迷，神情变得专注，仿佛能通过现在的纪轩望看到他儿时的样子。

“我爸的论文被提名奖项的时候，虽然我妈也很开心，但觉得自己不应该就被家庭绑住一生，想要出去工作，因此跟我爸提了离婚。”

“只是想要出去工作就离婚，有点偏激了吧。”顾尚谨眉头轻皱。

顾诗茵带顾尚谨的时候，只有她自己，没有娘家可以依仗，也没有兄弟姐妹扶持，一样有在努力工作，照样把顾尚谨拉扯大了。

说起这个，纪轩望很是无奈，“我奶奶是个很传统的人，觉得我妈已经在家呆了七年了，从怀孕开始算的话。所以，即使出去了，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不支持我妈，一直在说风凉话。”

这样啊……顾尚谨瞬间能理解当时的局面了。仅仅自己见过毕思若的两次来说，就看不出毕思若有什么服软或者得过且过的样子，她想做的事情，应该是破釜沉舟也要做成的。

“闹得很不愉快，其实除了这件事情，听我爸的说辞，她们婆媳关系还是挺好的。我奶奶传统但是不封建，我也没从我妈那边听过她说婆家人的不好。”纪轩望打着方向盘，将车开进了小区里，“只有这一次，闹得有点僵硬，最后我爸为了我妈，也为了我，同意了离婚。”

“所以，你的抚养权……”

“我妈不要我，她觉得，照顾我有点麻烦。她觉得自己应该去工作，在工作发挥她的价值。”纪轩望的车开进地下车库，轻轻叹了口气，嘴角带着些许无奈，一瞬间，他觉得胸口涨涨的疼，干干地张开嘴，最后也什么都说不出来，“想也是，我妈……出来工作，带着我，总是不方便的。”

顾尚谨注视着纪轩望脸上的落寞，心里一阵阵的酸疼。

他什么都没说，看着纪轩望把车停进停车位。纪轩望这时候还想着给毕思若打圆场，这让顾尚谨更是难过了。

“她也后悔了吧，她现在对你那么好，应该也是后悔了吧。”顾尚谨的声音很轻，像是要安慰，但却又有些笨拙，无法将话说得那么好听一样，“毕教授……那时候毕竟年轻，对吧。”

“应该是后悔了吧。”纪轩望嘴角带着笑意，“其实我也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悲惨啦，就是，多少感觉有点委屈。为什么选择工作也不愿意选择我，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唯独我没有。”

“小时候总会有这种无聊的想法吧？”纪轩望的车停稳，拉好手刹后解开了安全带，注视着身边的顾尚谨，眼角带着些许泪花，他关掉了车内灯，试图掩盖自己此时的消极情绪。

地库的灯很昏暗，照进做过处理的车窗里的部分也并没有多少，顾尚谨只能看见他的侧脸。

纪轩望圆钝的下垂眼亮晶晶的，他微微低着头，又微微向右歪了一下头，似乎很是无奈的样子，睫毛上挂着些许泪花，想来他是无法轻易将过去的事情释怀的。他嘴唇紧紧闭着，手放在大腿上。因为车已经熄火了，空调停止运作，空气闭塞，在他原本压抑的心理和客观环境的双重因素下，他只得深吸一口气，最后缓缓吐出来。

沉默在车内蔓延了一会儿，两个人都觉得很难受。纪轩望整理好情绪后，扭过头注视着副驾驶的顾尚谨，“走吧？我们回家。”

说完这句话，他推开了车门。顾尚谨一把拉住纪轩望的手臂，将他拉回了车里。

纪轩望有些意外，他扭过头注视着顾尚谨，眼里净是茫然，泪花点缀得眼睛湿漉漉的，因为情绪的波动，刚刚没有看清楚的鼻尖也有些泛红。

顾尚谨睁大了他的眼睛，将此时纪轩望的所有情绪，用眼睛拆吃入腹，就在纪轩望因为疑惑想要开口发问的时候，顾尚谨抢断了纪轩望的话头。

“其实我……”

话说到嘴边，顾尚谨那双墨绿色的眼睛里带着焦急和不安，让感受到这份情绪的纪轩望也跟着有些紧张，他疑惑地歪了歪头，试图得到更多顾尚谨产生这份情绪的原因。

而顾尚谨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最后叹了口气，嘴角带着些许尴尬地笑容。

“其实我觉得你很好。”

顾尚谨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让纪轩望有些不明所以。他歪着头表示疑惑，同时用语气词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我觉得你很好。”顾尚谨有些打磕巴，却还是坚持说下去了，他很认真地注视着纪轩望，“你很善良，你心眼好，你不对别人抱有偏见。虽然你的生活能力确实堪忧，不过你工作能力很强。”

顾尚谨觉得有些说不下去，就轻轻扯了个笑容，“我始终觉得……我觉得……”

他说着说着，声音弱下去了不少，视线也从纪轩望的脸上，移到了档位上，他低下了头，最终也没有把自己想说的东西说出来。

而纪轩望只是这样注视着顾尚谨。

就在刚刚，顾尚谨那双墨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些许泪花，纪轩望猜测是因为不忍自己的遭遇。但自己其实过得没有那么惨，纪轩望是这样想的。尽管毕思若在自己需要的时候离开了，但她还是回到自己身边了，即使自己觉得这个相处过程有些艰难，但还是能继续忍耐和接受下去的。

跟他比起来，自己那点经历根本不算什么，至少毕思若一样给了抚养费，纪安和能挣钱，自己也是衣食无忧地长大了。而顾尚谨，除了顾诗茵外什么都没有。

他还能心疼自己。

纪轩望想到这里，心都软了一截。他放缓了语气，轻声开口。

“回家吧？”

顾尚谨抬头，看见了纪轩望脸上的笑容，上扬的嘴角满是他的温柔，他的眼睛也跟着弯出了一道弧。

他仿佛能读懂纪轩望的潜台词，却又看不见纪轩望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