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定计,韩可孤昼夜兼程,马不停蹄的赶到隆圣州。顾不上休息,匆匆洗了洗路上风尘,便奏请晋见皇后娘娘,打了刘升一个措手不及,不能封锁阻隔。
在老太监李福的引领下,韩可孤来到娘娘临时驻跸的行宫。看见这里不过是一座稍微做了些修葺的旧官邸,虽然也是三进三出的院子,但空间面积较之自己的州衙门还有所不及。所幸厅堂厦舍还算齐整,只是目光所过的明面儿地方显然经过了粉涂遮饰,尚算洁静。偏僻背人之处便肮脏破烂得一塌糊涂了。经过逼逼仄仄几间舍室,里面起居炕榻看起来像是有些日子没有生火暖铺了,柜几橱案一应用具明显是从当地官宦富绅人家拼凑而来,色泽驳杂不清,竟还有缺棱断角的充数。韩可孤看着难过,心中不免磋叹,堂堂皇族贵胄,万万人之上的天子人家,竟就沦落到了这般地步。一边恨刘升失了臣子本分,一边更觉得自己不能力挽狂澜,痛击女真,致使娘娘颠沛失所,蒙受这样的屈辱,实在是罪衍深重。
为了彰显宠眷,娘娘没有按常例在正殿大堂召见韩大人,而是改到了偏院,并且身旁只安排李福跟在左右伺候,为了是谈话的内容保密。
韩可孤跟着侯在外门口等了多时的李福来到偏院,见是一座一进式的睡房,明显是娘娘的起居之所。不觉一愣,随即便明白了娘娘的意思,更加感到了事态的严重。
虽然在辽国文化中,对男女间的设防并不严重,但韩可孤家学渊源,骨子里有汉人的儒家思想占着一定的比例,再加上君臣礼仪严肃。之前几次因为升迁去朝圣谢恩,也曾碰到过皇后陪王伴驾的时候,只是金阙高远,只能列在文武班中远远地观瞻凤仪。至皇后示旨临朝、加恩封赐,韩可孤正在备边秣马的紧张时期,又没能就近受些娘娘的教诲。今日要正式见了,却又是在这般潦倒的境遇之下,韩大人心中不觉百感交集。深垂着头,严格遵循晋圣礼仪,快步上前跪倒,行三拜九叩大礼,问皇后金安。
娘娘年轻,声音清纯甜润,抬手虚引免礼,回了句:“韩卿辛苦。”令李福赐过座椅,韩可孤诚惶诚恐,哪里肯坐,又架不住娘娘一再敦促相让,才勉强悬在椅子边虚虚的坐了,眼观口,口观心地静候皇后训话。
娘娘询问的无非是些军情民意,宫外情形。韩可孤挑拣些鼓舞人心的消息事迹禀奏了。这倒不是报喜不报忧,刻意讨主子欢心。因为韩可孤虽然也如辽人一样,对待女子并无歧视之意,但还是觉得娘娘虽然是一国之母的身份,但终究也是一介女流,心理承受能力较男子要弱一些,没必要使她徒增烦恼罢了。
答话间,他偷眼观瞧,见到的是一张清秀美丽的脸庞,有辽人中少见的白净面皮,双眉如黛,杏眼含波,衣着配饰不过比承平时候的一般大臣命妇稍强一些,却丝毫不减风流本色,只是眉宇时而蹙起,略见些疲态愁容。
娘娘一边听讲,一边微微点头,让韩可孤感觉亲切又不失优雅端庄。待说完,她接口言道:“本朝自太祖大圣大明天皇帝开国,由契丹而辽,百余年致力改革、通达事务,使疆土广博、人民殷富。至今时,国运渐衰、延僖爷蒙难,一时把祖宗基业都托负到了哀家的身上,荷载之重,实难承擎。如今天下已失其大半,宗庙社稷危如完卵,韩卿一族几代贤臣、皇家股肱,卿更是朝廷柱石,今日得见,望有以教我。”
话说得弱语轻声,到动情处更是泪水涟涟。
韩可孤也不敢劝,等上面情绪稳定了些,才又立起身恭谨地道:“臣几代受朝廷隆恩,今又司南院值守,为国为民,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可孤力有不逮,智更缺失,致使国事日蹙,未能为朝廷排解忧患,实罪在不赦。虽娘娘不罪微臣,臣也无地自容。”
娘娘复又让其归坐,款款软言宽勉几句。韩可孤这才接着说:“臣常观史,见凡皇朝盛世,先必天下归心,皆在于当权者施仁政,取悦于民。今国威渐浅,金虏势重,内忧外患。臣惶恐,恳望娘娘施善黎民,广被恩泽,使万众一心,我大辽中兴之业,指日功成。”
这番肺腑之言,在晋见之前就已经打好了腹稿,韩可孤斟酌过几十遍,此时在娘娘面前从容陈述,仍不免心头热血沸腾,激动得泪水溢出了眼眶,娘娘也被感染得低泣着不成声了。等情绪稳定了一些,韩可孤左右环顾一下,见只有李福在旁。娘娘拈着绣帕拭去脸上的残泪,压低声音道:“韩卿有话,但说无妨。”
韩可孤再一次匍匐于地,沉重着声音说:“娘娘自移驾隆圣以来,朝事日渐不明,诏旨失其郑重,法纪等同虚置,文不能尽其贤,武不能彰其忠,颇让臣等耽忧。而隆圣弹丸偏僻之地,娘娘以万金之躯,偏居于此,怎能放眼四海,规划全局。长久下去,势必让外臣失了信心••••••”
话说到激动处,也忘了拘谨。韩可孤目光灼灼,抬眼望向皇后,见她庄容点头表示明白了话中意思,便接着往下说:
“信件往来中,知朝中文武曾经多次上疏请銮驾移跸泽兴,臣也观该地联通五京,便利通达,又是本朝龙起之地,能得祖宗庇佑。确实是令行舒畅之所在。娘娘跸其间,内有辅弼大臣随时咨问,令出时则有黄靖、蔡高岭与臣等筹划实施,则大益中兴,事半功倍矣。”
“哀家也早有此意,只是-----”
娘娘的语气微颤,带着些委屈惶恐,韩可孤既悲悯又愤慨。在来时曾经做过计较,企盼当今娘娘哪怕有述律平、萧燕燕七成的果敢决断,大事就可期了。可看到现在的情形,那七成的希望就去了三成,失望之余不觉提高了声音:
“请娘娘决断,若去时,臣韩可孤愿以身试矢,单骑护驾!”
娘娘吓得脸色胀红,连连咳嗽,把绣帕乱摆,恐怕声音泄露出去,又徒增许多坎坷。韩可孤也知道左近必然会有刘升派来的“眼睛”在暗中窥伺,急忙闭嘴。娘娘欲言又止,恋恋不舍地挥了挥手,示意可以跪安了。韩可孤再行大礼拜辞告退,间中听觉娘娘发出一声细难可闻的幽叹,心中又是一阵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