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云楼的听水榭旁，杨柳依依，流水淙淙，几道纤丽的人影晃动其中。
今天这里被“江公子”一把银票包了场子，点了头牌尔岚作陪，旁人不得靠近，只留一胖一瘦两个护卫守在外面的曲廊入口。
亭中，尔岚捏着茶筅在杯中轻轻打沫，随手就点出一盏绝品好茶。
就她那举手投足间美轮美奂的脱俗风韵来看，倒更像是在表演一台无可挑剔的顶尖技艺。
这杯绝品好茶被端给了姜见鱼，她捧盏抿了一口，除了句“嗯，好喝”，便也没有别的感受，接着一饮而尽。
姜见鱼对这种点茶着实品不出太多的滋味，毕竟自己几个月前还在喝瓦子里十文钱一碗、被虫蛀了洞的陈叶茶。
尔岚见她这么个粗野的喝法，不满地娇嗔道：“奴家为了给公子献茶，用了不少心呢，盏是小兔毫，灸茶的是云杉炭，连汤瓶都是汝瓷的，要知道益都城里多少男人为了尝这一口，排队都排了二里地，你可倒好，权当这是井水了，真是暴殄天物啊。”
唧唧歪歪唧唧歪歪，姜见鱼听得耳朵痒痒。
她皱眉掏了掏耳朵，轻吹一下指尖，又拿出公事公办的口气说道：“水瑶，我的事说完了，你也该告诉我你怎么会来建安了吧？”
尔岚轻缓地收好茶具，也收起了逗弄姜见鱼的玩心，沉下目光：“已经没有水瑶这个人了，你眼前的是尔岚。”
“好，尔岚。”
尔岚垂目沉思片刻，正欲开口，却见姜见鱼身后两个婢女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心有顾虑，看了她一眼。
她肯定地点了下头：“我能知道的，她们都能。”
“那好，”尔岚神色一整，问道，“两年前，你我第一次相遇的场景还记得么？”
姜见鱼点点头：“那会儿我才不到十六岁，阿娘还在，我跟着她和二舅到益都城办事，没想到遭遇黑路的仇家报复追杀，慌乱中与他们走散，误入了你所在的万花楼，幸得你大义庇护帮我逃过一劫，我能活到今天，也多亏了你。”
尔岚眼底的浮光随之飘远，飘回到姜见鱼话中的那一年，浅笑着接过话：“自那以后，阿见你便时常送来些山货野味、腊肉腌物什么的，也不管我喜不喜欢、吃不吃得，全都一股脑地塞进屋里，杂七杂八都是味儿，害得妈妈说叨了我好久，你知道……你这个样子像什么吗？”
姜见鱼两眼圆圆，摇了摇头。
她掩面笑了笑：“像猫啊。”
姜见鱼：……
尔岚回忆道：“这让我想起我少时曾救过的一只小狸奴，伤了腿的，将它治好后放生，它便隔三差五地送来些鸟羽、谷子、树叶、布条，有一次还送来只死老鼠，差点没把我给吓死。”
“敢情我送的东西你都不喜欢咯，”姜见鱼撇撇嘴，摇着扇子扇扇风，“那早说嘛，我也就不折腾了，可怜我总记着阿娘说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别说是救命之恩，哪知人家水瑶姑娘还嫌这泉涌得太多哩，枉费了那么多的腊兔。”
尔岚嘴角一收，掀了她一眼：“你猜你与那只狸奴有何相像之处？”
姜见鱼“啪”地合扇，微怒道：“别老逗我了，有话直接说，兜这么多圈子，到底跟你来建安有什么关系？”
尔岚自顾自地继续说：“你与那狸奴都是从窗子进来的，万花楼的外人不知情，只有我的一个姐妹见过你，不知你还记得？”
她想了想：“嗯，是有这么个小姐姐，有回我翻窗而入时还将她吓得尖叫，险些没喊来伙计，她好像叫什么晓……晓……”
“顾晓灵，万花楼的招牌之一，我俩相依为命。”
“对，”姜见鱼敲扇叩了下桌面，“就是这个名字，可我也只见过两三次，后来就没怎么看到了，她是寻到好人家了？”
尔岚不置可否，眉头微微蹙起：“在你我认识之后不久，她就被一个东齐人看上，为她赎身后便将她带走了。
“临走前晓灵与我说过，要到建安过正经人家的安稳日子了，还说以后每个月都会给我来信，要帮我攒钱赎身。
“我与她的关系固然比其他姐妹亲近许多，练琴练嗓，是一起吃过苦的，平日里体己交心也算难得，不过像我们这样的女子，那些话听过且过，往心里去了便是要被人笑道一声‘天真’的。
“晓灵是真的天真，还跟我立了字据押手印呢，而进了高门显第，他们哪里容得了一个青楼出身的妾室与原先的行当有所瓜葛？分开之后便也不再想着联系了。
“岂料晓灵到了建安后倒真的给我来过两次信，其中一封里夹了银票，信上也多是些盼我早日为自己赎身的话，甚至邀我上建安来投奔她，说是可以招待我落脚。
“可我又哪里会真的离开万花楼？一则没钱自赎，二则也断然不会去给她添麻烦，我就在回信中随意写了些无关的风月，她便再没来过信了。”
““又过没多久，到了那年年底，下着腊雪，来了个样貌极美的男子，在雪中撑着伞，不知多少姑娘看了会心动呢，他来万花楼找我陪了一次酒，说了一会儿话。
“也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晓灵常常对我提过的大哥，叫顾晓生，从小离家跟着戏班做优，闯出了些名声，常年在蜀北一代驻馆。
“他们兄妹并不常见，但也没断了联系，晓灵在万花楼里会收到他托人带来的书信和银钱，晓生呢，偶尔会来益都看看，在后门给妹妹送点东西，与其他人也不打照面。
“那个冬天，晓生迟迟没能收到晓灵的消息，便抽空来益都，到了万花楼，才知道晓灵已经被人买走。
“他随后找到我，跟我说戏班换过一次地方，没准是递夫弄丢了信，故而完全不知她被赎身买走的事，便想问晓灵在建安的住址，要亲自去找她。
“我把晓灵寄来的两封信给他看，里里外外，没有一处写住址的，信中也只说了是在建安的大户人家，出手便是一沓千两的银票，不然晓灵也不会愿意跟了他吧。
“而我压根都没见过那人长得人模鬼样，晓灵说跟他就跟他，前一天还在愁何时能攒够赎身钱，后一天就收拾行囊准备走了，确实太突然了些。
“也怪我们这行的贱骨头，谁不想早点摆脱呢，若是能尽早飞走的话，就一定会尽快抓住时机。
“当时人人都说晓灵命好，有人见过那个买走她的男人，生得魁梧潇洒，且一看就是显贵门第，姐妹们都羡慕得不得了，也羡慕她有个关心她的好哥哥。
“顾晓生看过信，便决定带着戏班来建安找她，自那之后又过了一年多，也就是半年前，我收到他的来信。
“他和戏班寻遍了建安城里排得上名的人家，都说没有‘顾晓灵’这么个人，或者她改名换姓了，这也是常情，晓生就决定在建安久居，直到找到为止。
“恰逢其时，我在益都夺了个花魁，攒了足够离开万花楼的钱，那会儿有几家的公子哥儿争着要娶我，我是一个都不喜欢，也不想进那所谓的高门，便立刻给自己赎了身，离开那个是非地。
“益都虽大，却已然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听闻青岩山是许多避世之人的世外桃源，我也曾动过去找你的念头，可享过了城中的繁华似锦，又怎能忍得了山里的柴米油盐？
“后来也不知是哪门子心思在作祟，竟一口气跑来了建安，很快找到了顾晓生，他们戏班在馆子里撑台，时常能见到一些达官贵人，还会上人家里去唱戏，他便是用这种方法接近他们，一有机会就打听晓灵的事。
“晓生收留了我一段时日，在他戏班的院子里腾了个房间出来，吃喝都照应得不错，可我与他非亲非故又怎好让他养着？自己又不是没钱。
“况且那戏班里都是男人，呆着实在不便，而我呢是个闲不住的，同时也想帮着晓生找晓灵，建安来都来了，那怎么也得淌了这趟水吧……”
尔岚倚在柱边，垂目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顾影自怜道：“我们这种下九流，如果有幸生了副漂亮的皮囊，也算是老天赏饭吃，是最趁手的工具，用得好了便能得到上流青睐，若是碰上口风不紧的喝醉了，给他尝点甜头，便能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而能让下九流最能轻易接触到上流权贵的地方，除了听戏的馆子就是秦楼楚馆，我这一身点茶、抚琴、诗词、唱曲儿的技艺，辛辛苦苦学出来，荒废了觉得可惜，孤芳自赏总是寂寞的。
“私心想着只要不卖身，有人花钱来欣赏，便也没觉得亏，还能借机打探些消息，何乐而不为呢？
“本就是做这行的，除了这个，还真不晓得自己能做什么，唉，也不知道犯的什么贱，就当是为了晓灵吧。”
尔岚轻叹了声缓步走回，姜见鱼便问道：“那打听到什么了？”
她轻轻摇头：“晓灵一定是改了名，‘顾晓灵’三个字也问不出什么，而来了客人总不能张口就问人家的妾吧，只能旁敲侧击地问问看他们有没有去过西蜀，目前尚未碰到去过的。
“而能进到绛云楼的权贵们相当自持，大多是小酌小饮地谈谈风月，我来这儿的半年里，还没见着有哪个喝到不省人事耍酒疯的，除了昨晚那个。”
姜见鱼用扇子敲敲桌：“昨晚多危险，那种人连妈妈都拦不住，要是再遇上怎么办？我可不能保证每次都在场，你还是别做了，我帮你赎身吧。”
“我早就不是当年的水瑶，赎身那几个钱还是有的。”尔岚轻飘飘道，“绛云楼其实已经不错了，比起万花楼，这里独门独院的，还有能打的伙计，客人们也懂规矩，妈妈惜才，对我多加照拂，暂时还不到离开的时候。
“而昨晚与那姓陶的一起来的人，看妈妈对他说话的样子，好像是绛云楼的主儿，陶益又听他的话，既然他说了让我竞花魁，那陶益就应该不会在此之前惹是生非，且先呆着吧。”
“你自有分寸便好。”姜见鱼点点头，“那顾晓灵的事，我这便宜王妃应该能帮上一点，顾晓生在哪家馆子唱戏？我去找他聊聊。”
“蓬莱阁，”尔岚擎着水杯晃了晃，“艺名叫袭风，听说过么？”
姜见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