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萱从江邵乐的院中出来,胸口闷闷,好似六月天里雷雨狂做之前般气短、难以喘息。虽说她情窦未开,没有遇见令她神魂颠倒的意中人,却到底不愿意这一生和一个令她讨厌的男子绑在一起。
但是,她毕竟跟随了丘聃多年,虽然未做到他不为外物而悲喜的洒脱,却也将他的性格学了几分去,对于无力改变的事情很快便能淡然处之。
路经花园,见到满园春色之时,她又找到了令她快乐的事情——作画。
她迅速回到屋里,将她的宝贝包袱带上,一溜烟窜进花园里,找了一处僻静又无雨水的地方,打开她的包袱,准备开始作画。
这时,她听见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还有几个女子时有时无的说话声。她本不在意,继续摆放砚台和墨汁。
谁知道,脚步声越来越近,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且,那谈论的内容竟是和她有关,使她手上动作一滞。
“想我济阳江氏乃是百年望族,竟然出了一个口吃的嫡女,真正丢尽我江家的脸面!”
“哎……可不是嘛!昨日我到母舅家做客,席间认识几个有头有脸的贵女,本以为可以结交一番,谁知道人家一张嘴就问我是不是府中有个口吃无才的阿萱小姐呢!”
……
闻言,江子萱的面色变得惨白,循声望去,发现三个女子结伴散步在花园之中。这三人,她都认识,有两个是江家族中的小姐,江娇娇、江孟琴。另一个人,便是她的庶出二姐江月红。
因为她所处的位置太过偏僻,加之为了摆放东西,所以特意站在了大石后面,三人谈论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两个族中姐妹抱怨完,便转而望向江月红,道:“说起来,月红最是可怜,有个这样的胞妹,恐怕还要被她所累,污了名声吧!”
江月红怅然的叹口气,答:“那又如何?我纵使再委屈,却也只是个庶出,哪里敌得过她命好,是个嫡小姐,还有大郎处处护着!”
江娇娇闻言面露不平之色,讽刺道:“大郎真是……一个口吃的人也值得他如何护着?不过,纵使大郎护着她又如何?到底是个口不能言的无才女,难道将来嫁到夫家去,大郎还能护着她不成?”
“是呀,娇娇说得极是!纵使是江家嫡女又如何,连个话都说不顺畅,怕这个世上只有大郎将她当做宝贝!若真是嫁给了夫家,怕也只是落个被休离的下场……要是我是她,干脆一头撞死,省得给江家丢人,要不就出家做姑子。也好过,这样跑回来,丢我们大家的脸面!”
……
三个人越说越愤慨,好似江子萱与她们有深仇大恨一般。听到这些,江子萱狠狠咬住了她的下唇,口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口吃,一直是她的隐痛,不能被他人所碰触!
从小,她因为说话不顺畅而被他人所耻笑,纵使丘聃多有维护,却还是避免不了旁人的奚落。所以,她害怕说话,有时候可以做到半月不语,这口吃的毛病便也越来越严重。
只是,那是在外面,她以为这里是她的家,回到这里以后,她就可以大着胆子说话,不用担心被家人所奚落!纵使,大家多年分离没有感情,到底血浓于水,她们不会如外人般排挤她。
如今,她恍然醒悟,她天真得近乎愚蠢,能深深伤害自己的,其实也是和自己亲近的人!
她的心口好似被人用尖刀生生剐除了一块血肉,疼得她忍不住弯下了腰。
她不知道那三个人什么时候离开的,只是宛如受伤的小兽般蜷缩着身体。
过了好久、好久,她倏忽双眼圆睁,愤然站了起来。
此刻,她想要大哭,想要大叫,想要发泄出所有的不满!
但是她没有,没有哭、没有喊!她只是用力展开了她的画纸,提着毛笔蘸了墨汁,看向不远处被春雨无情打残了的花朵。
那花朵原本鲜艳欲滴、娇 嫩无比,却因为少了几片花瓣,瞬间黯淡起来,变成了不完整的残花,被周围不如它的小花小草比了下去。
她眼中的残花、心中的自己,一下重合在一起,在她脑海中生出一副磅礴的画卷。
纵使残缺又如何,纵使百花之中最黯淡又如何?她奋笔急挥,在白如雪的纸上勾勒出残花的一点一滴,虽是风中颤抖,却也坚强无比。虽是残缺不全,却也颜色不减。
她画得快,画得投入,只想将自己的感情用她特有的方式全然抒发出来,浑然忘记了自我,更不曾注意到周围的动态。
在她作画之时,有一个头顶小冠、身穿华袍,面如冠玉的男子出现在花园。这男子,正是谢家的三郎——谢安然!
谢安然本是赴江邵乐的约而来,因为时辰尚早,便起了心思在园中游玩一番。
这个时代的士族子弟多有放 荡不羁,江府的下人倒也不阻止,由着他自己到处观赏。他原以为只是看些春 色,却不想竟然能见到一稚嫩少女专注作画的模样。
丘聃曾评价过江子萱,说她静则平常、语则失态,唯有书画之时如九天耀星,自是熠熠生辉,夺目无比。
此时此刻,谢安然看到的她便是这园中最灿烂的春 色、最绚丽的花朵。不知道为何,谢安然忽然想起了曹植所著的洛神赋。
其中一句是: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他曾经质疑过世间怎么会有洛神那般灵动又脱俗的女子,竟然能兼有惊鸿和游龙之势。而今见到江子萱作画时眸子璀璨、挥毫泼墨的大器模样,方才知道,古人诚不欺我,世间真有如此美妙的女子!
江子萱没有注意到他,依旧在全神作画。而他也没有丝毫动作,只是全神的看着她作画。
一刹那,他有很多感叹,不仅是赞叹她的光芒,还因为她那种满足和兴奋的神情!他见过太多的女子,也见过太多满足和兴奋的芙蓉面。
但是,那些满足和兴奋,却没有她来得直接和单纯。
他想不通,为何她只是作画就能露出这般的神情,不是因为得到了金缕衣,不是因为见到了南海明珠,更不是因为寻得佳婿良人。
他想不通,索性不再想,眼见着她挥笔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忙小心靠近她,往纸上一瞧……
他本以为,凭她的年纪画不出什么大作,如此专注只是生*舞文弄墨而已。但,当那朵风中残花进 入他的眼里,他一刹那震惊无比。
他也善于作画,自然知道作画的意境在于神似而非形似,神似则活,形似多半画出来的是死物而已。
她的这残花,与真的残花几乎一样,却并没有因此变成死物,反倒更传神。那小小的纸张上面,明明毫无动静,却又静中有动,每一片花瓣和花蕊都在告诉众人,这朵残花正在迎风而立,虽然处境艰难却不损它颜色丝毫。
不由的,他忘乎所以,大叫一声:“妙哉,实在是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