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入席,开始平常美食佳酿,酒至半酣之时,便是众人畅所欲言之际。
宴席上的畅谈,本应该是随心所欲才对。但因为士族之间多有互相追捧和扶持之举,这畅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开始,变成了士族们互相赞赏和为子孙打造声势的良机了。
今日是江闵的寿辰,赞誉的对象自然要从江家子弟中选取。谢安然的父亲谢荣开了头,对江闵说道:“孝烨,你是有福之人,得了大郎这般能干的儿子,又得了三娘如此有才情的女儿,真正羡煞旁人。”
江闵也不谦虚,哈哈笑了起来,眼睛豁然一亮,有意无意的看向石尉寒的方向,说道:“说起来,我这大郎虽然能干,却也没有什么值得我骄傲的地方。毕竟如你我这般的人家,哪个公子没有一些本事?”
说到这里,江闵微微一停顿,又接着道:“倒是我的三娘,总让我引以为傲。放眼天下,十户士族起码有九户家中有女,可却没有一家的女儿能如她这般,垂髫之时便能得到大贤丘公的另眼相看,小小年纪虽不能说才学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却也已经有所建树……”
江闵话落,四周一片附和之声。
有人说道:“孝烨所言甚是,所言甚是。我所见的女子,布衣之家难免粗鄙,庶族之家自是浅薄,士族之家的贵女们虽然有些才学和见识,却到底无人能及三娘的才情呀!”
“是呀,是呀,你看那鹤寿图,莫说是贵女们比不过,便是在座的丈夫,怕是也有很多人要望尘莫及!”
“此话不虚。方才我乍见那鹤寿图中的仙鹤,竟然以为那是江公的寿辰惊动了天上的仙人,令仙鹤驱赶着红日下来为邱公贺寿。”
……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气氛十分热络,石尉寒却显得不感兴趣,静静坐在席位之上,一语不发。
听到那赞誉的话语越来越过,他的嘴角一斜,露出似有似无的讥诮表情。这些时日他在家中苦学,颇有一些心得,对于原本习以为常的互相追捧,现下忽然生出许多的厌恶和反感。
这时,江闵看向他,笑问道:“尉寒为何一言不发?莫不是不认同众人的说法?”
石尉寒毕竟是少年轻狂之时,尚不通圆滑处事的道理,听到江闵的问话,便朗声答道:“方才听到大家对江小姐的赞誉,使我想到了孔融。”
“孔融?”江闵说着笑了起来,只当石尉寒是拿那个以仁孝出名的东汉名士孔融比他的女儿,自然是受用非常,道:“三娘虽是女子,却也自小爱护弟妹、尊敬兄长、孝顺长辈,倒真和孔融一般。”
石尉寒摇了摇头,漫不经心的说:“江世叔误会小侄的意思了。”
“哦?那你是何意?”
“我是说,方才众人对江小姐的赞誉和追捧,让我想起了孔融。他或许小时候有些聪慧,但未必当得异童二字,却因为父辈为了其前途着想,而为其造势,借助亲朋的赞誉给他冠以异童的美名,最后将他的形象塑造得神乎其神……”
说着,石尉寒微微停顿,扫视一周,自然看见了江闵难看的脸色,还有众人面面相觑的尴尬,以及他的父亲石启复对他的怒目相向。可他不作理会,此时的他,到底年少,以为自己看到了旁人无法看到的东西,借史为鉴有了一番高瞻远瞩,便有了恃才傲物的资格。
他坚定一笑,接着说道:“结果呢?不过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孔融,大圣之后,志在靖难,其实却是个在北海不能保障四境,弃城而去的落水狗!而今众人对江小姐的夸奖,便如同曾经大家对孔融的追捧,未必是真,却一定是害!”
他话落,满座哗然。
眼看着好好的寿宴因为他这番狂傲的话语将要以难看收场,江邵乐忽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
江邵乐这一笑,笑得众人费解,为何江家三娘被石尉寒以史讽之,江家的大郎却能欢畅大笑?
江邵乐的父亲江闵同样不解,此时的江闵已经是脸黑如玄铁,腹气如鼓,又不能发作,生怕落下个与晚辈一般见识的骂名。而江邵乐这一笑,自然是给了江闵发泄的出口,他不由喝道:“放肆,为父的寿辰宴上,岂由得你如此无礼?”
江闵此言,虽然针对江邵乐,却也有暗骂石尉寒的意思。
江邵乐面上笑容不减,好似闲话家常般说道:“父亲,儿笑只是因为儿开心。”
“开心?”
“是呀!众人都在夸奖三娘,却未曾想过太多的夸奖只会令人自恃甚高、失去了自律之心,从而铸成大错。而尉寒,却是真真切切的为三娘的将来着想,不愿意她重蹈孔融的覆辙……儿身为兄长,得知有尉寒这般才俊关心三娘,如何不开心?”
江邵乐一番话,化解了场上的尴尬,使得江闵重新笑了起来,石尉寒的父亲石启复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话说到这里,江闵自然想到了与石启复早年的口头之约,遂说道:“尉寒,你既然有此良苦用心,我便将三娘许配给你,如何?”
本以为是皆大欢喜的局面,谁知道石尉寒冷笑一声,答道:“江公,你口口声声赞誉你家三娘,可为何不提她是个口吃的女子?”
此言一出,众人静若寒蝉,原本热闹的宴席忽然变得诡异起来。因为江闵和江邵乐早已经下命令,谁若敢将江子萱口吃之事说出去,无论是主子还是仆从,一律乱棍打死。所以,在场的很多人不知道江家嫡小姐有口吃的毛病。
宾客们,有的吃惊、有的惋惜、有的幸灾乐祸、有的事不关己……
江闵的面色几变,最后胀成了猪肝色。江邵乐震惊非常,先是看了石尉寒,而后似想起什么,猛然看向坐在后面的江月红。
江月红接触到他的目光,身体不由发抖,忙将头低了下去。
江闵沉默半响,终于还是张嘴说道:“尉寒,我家三娘并非天生口吃,只是因为受了惊吓所致,其实不打紧。再说她师从大贤丘聃,自是才学……”
石尉寒径直打断江闵的话,站起身离开了席位,道:“江世叔,试问江家大郎若是娶了一口吃的妇人做妻子,你作何感想?”
江闵双手紧紧捏住,咬牙切齿的看向石尉寒,无法做出回答。
“江世叔切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微微停顿之后,他又说道:“我心怀有鸿鹄之志,我的妻子即便不能舌战群儒,也该能够与我谈诗论画。无论如何,绝不会是一个口吃的女子。
话毕,石尉寒不再看众人,施施然离去。
他如此举动,无异于打了江家一个耳光,使得江闵面上羞恼不已,甚至不顾满座宾客,倏忽站了起来,对石启复厉声说道:“你儿无状,羞辱我江氏一门,是欺我江家无人吗?”
如此局面,也是石启复始料未及的。石江两家,同为当世举足轻重的世族,历来交好,其中利益纠葛已经达到了盘根错节的地步。石尉寒如此不留情面的拒婚,无疑分化了两个本是利益联盟的世家。
石启复面带愧色,道:“孝烨勿怪,我回去后定然将他抓来给孝烨请罪!”
江闵冷笑一声,并不看石启复,只是一甩衣袖,说:“以后你石家人,休得踏进我江家门半步。”
这。便是从此与石家断交了!
石启复愣在当场,感受到周围人各式各样的目光,他难免无地自容,却不能如石尉寒般一走了之,毕竟石江两家的关系不是一两个人的事情。
石启复沉吟片刻,躬身说道:“孝烨见谅,我愿代大郎求娶你家三娘,与你们江家结秦晋之好!”
江闵冷哼,说:“你以为,你那无状的小儿方才如此羞辱我江家,我还会和你结亲吗?”
“可、可三娘毕竟真的是个……”
石启复的话没有说完,但是在场的众人都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江家的嫡小姐,有口吃的毛病,高门子弟有几个愿意娶她为妻?就算是纳做妾,也只是因为她是江家的嫡小姐!
关于这一点,江闵和江邵乐自然也是明白的,但是两人生性皆高傲,虽然担心江子萱嫁不出去,却又不愿意松口答应石启复的提议,一时间陷入两难的境地。
就在这时,一个如玉般温润的声音响起,道:“江世叔,我愿意娶三小姐为妻,还请江世叔成全。”
闻言,众人诧异,实在想不到如此时刻竟然有人会站出来向江闵提亲。等看清楚说这话的是谢安然时,更是惊得齐齐圆睁双眼。
谢安然!本是与石尉寒齐名的少年郎啊,怎么会愿意娶一个口吃的无才女?而且这个口吃的无才女子,还是刚刚被石尉寒拒绝过的!
谢安然坦然走向江闵面前,俯身重重一拜,并不急着直起身子,一字一句的说道:“江世叔,小侄仰慕三小姐的才学,斗胆向世叔请娶三小姐!”
这一下,莫说旁人,便是江闵也有些震惊。一时间,他来不及深想,只觉得,他方才丢失的颜面被谢安然找了回来。
遂,连带着看谢安然也满意起来,全然忘记了早先相中的石尉寒,连连颔首,道:“甚好,甚好,三娘能得此良婿是她的福气,老夫自当应许,自当应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