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初雨洗诸尘,绿山青青现新,翠亮阴阴如绿墨欲滴,可沾衣。山涧繁草浸于清清水中,随处可闻芬芳泥土气息,江子萱肩上挎着那个用了多年、已经洗得泛白的大包袱,踏过一路泥泞。
她脚上的靴子虽是褐色,到底沾了几分污迹,平添沧桑气息。终于爬上了山头,再转个弯走下去,便离开了她生活多年的地方。不由的,她感到眷念不已,遂驻足,回头望去。
山下庭院若隐若现,那是丘聃亲手所建,如今却再无人居住。溪边坟墓已被繁木所挡,却有翠鸟盘旋在上。
虽然只是一处空庭院,虽然只是一座冰冷墓,却承载了她太多的感情,令她眼角挂了泪珠。
三年前的春天,她匆匆赶来,到底没有见着丘聃最后一面。而后,江府多次派人来寻她,皆被她以孝义之命挡了回去。她虽不是丘聃的女儿,却与女儿无异,自是要为他守孝三年。
好在,她的举动是大孝大义之举,受当世名士所赞誉,自然得到了江闵的默认。下月便是她及笄的大日子,她再是不舍,也须离去。遂,早早遣走了丘聃的书童丘赐,自行收拾行囊往京城进发。
她再次深深看了一眼丘聃长眠的地方,而后转身,义无反顾的离去。
都道山中方一月、世上已千年,当她走到凉州境内,看见满地疮痍时不由大惊。许多地方,竟然已经成了废城,饥民随处可见,听说暴民处处,为了充饥,甚至食人肉。
她只是一个弱女子,独自赶路实在是危险,遂污了面容,换了破衣,装成流民。
犹记得三年前,她曾从此地路过,那时的凉州虽不能说是繁花似锦,却也呈一片祥和之象。短短三年而已,竟然发生了如此巨变。
走得远,看得多,她慢慢了解时局,如今战乱连连,境土屡分,一州、一郡、一县割成四、五个州、郡、县,且四、五之中亟有离合,千回百改。
州制起用于东汉,前朝之时,一州所辖十多个郡,可笑现下却落到百室之邑,便立州名,三户之民,空张郡目的地步。
江子萱所处的凉州,便是如此,因为战乱,早已经名不副实,接连几个郡都已经是荒或无户民。
她不敢耽误,急于走出这个地方,暗暗后悔当初贸贸然驱赶了江家派来迎接她的家奴。尤其是见到路边流民因为饥饿而发出饿狼一般的眼神,见到几个人将路边躺着的一个身残之人吃掉之后,她的心便时时悬在嗓子眼。
她告诉自己,快些走,走到下一个州就好了。下一个州,有重兵把守,有朝廷大将治理,会安全许多。最起码,不用因为害怕自己成为他人的盘中餐而提心吊胆。
她披星戴月的赶路,不敢松懈半分,折腾了六、七日,终于抵达冀州城墙之下。
江子萱抬首,看到高大的城墙,长长松了一口气,慢慢随着人潮走向城门。因为流民从四面八方涌来,城下聚集了人山人海,互相簇拥着前行,江子萱脚下的速度并不快,宛如蜗行。
明明城门近在咫尺,她却在人山的推推攘攘之中用了一刻多钟,方才到达城门口。她艰难的伸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还来不及放下手,发现周围的人忽然互相推挤和踩踏起来。一时间,她如同大海上的一叶扁舟,无能得近乎尘埃一般,只能任由人们推来攘去,狼狈十分。
她强忍身上因为被推挤而带来的不适,努力向着城里走去。不断告诉自己,只要进到里面,一切都会过去,只要尽到里面……
边鼓励自己,她边奋力前行,宛如逆水行舟,却悲哀的发现,前面的人好似被什么所阻碍,只能不断的后退、后退,退得那城门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这样的情景持续不过百来个数,她便有些吃不消,五脏六腑好似被周围的人挤扁了一般,令她无法喘 息。
恍恍惚惚中,她听到城门上面有人大喊,道:“快关城门,快关城门,有暴民来袭,快关城门!”
显然,这话不止是她一个人听见,等着进城的百姓们也悉数听见。有人开始大哭,道:“我要进城,为何不让进城?”
而后,陆陆续续有人响应,发出歇斯底里的呐喊。
“我们要进城,我们要进城!”
“不让我们进 去,我们便冲进 去!”
“大家一起用力,一定要冲进 去!”
“若是不能进 去便是一死,还不如现下努力一拼……”
……
与此同时,城门上不断传来大呼声。
“将军有令,速关城门,强行入城门者杀无赦!”
“弓箭手准备,将军有令,弓箭手准备好羽箭!”
……
一时间,城下的流民好似愤怒的大海,卷起汹涌的人潮力浪,不顾一切的往城门里冲去。而城中的士兵,筑起了高高的盾墙,奋力挡住人潮。
待发现盾墙有龟裂之势时,城墙上的士兵开始齐齐向城门之下射箭,利箭如雨,簌簌而下,刺穿城下流民们的血肉。
毕竟只是血肉之躯,不少流民很快被吓住,开始如无头苍蝇般仓皇四窜;有些流民许是遭遇了太多苦难,如同愤怒的狂狮,只想做最后一搏,依旧死死往城门里面冲去;还有部分流民,因为感到身边人被利箭射杀倒下,立时生出恐惧的心理,不顾一切的开始后退,欲远离这索命的箭雨。
如此一来,死亡的人更多,有些是被利箭射杀。可大部分,却是因为相互推挤后摔倒,踩踏而亡。
那原本大大敞开的城门,渐渐合上,渐渐合上,挡住了人们的脚步,也关闭了世间的希望。
江子萱虽然不似寻常士女们般娇弱,可到底没吃过这样的苦头,扑扑腾腾几下后,便没有了分毫力气,只能任由着周围的人将她推来挤去。
她已经不再执着进城,只要能够远离这拥挤而可怕的人群,进城或是退后都可以。好多人,好多人,大概和她有一样的想法,试图慢慢后退。
一份微薄的力量不足以改变人潮的去势,但好多份,好多份相同的力量汇集后,这看似汹涌上前的人潮力浪已经慢慢平息下来。
江子萱终于有了喘 息的空间,可惜,她忐忑的心还没有回到原地,便听到后面传来一阵阵哭喊。有无数的丈夫恶狠狠的大吼:“上前,上前,全部上前,若是不冲进城去,全部得死,全部得死!”
闻声,江子萱的心顿时咯噔一下,这大概是别有用心的暴民了!
随即,原本渐渐改了去势的人潮力浪又重新汹涌起来,再次向着城门呼啸而去。那原本快要阖上的大门一下被撞开了一半,城上的士兵又开始大喊着放箭……
江子萱再次被动的、痛苦的向着城门挤过去
隐隐约约中,江子萱知道,再这样下去,她必死无疑。方才,她迫不得已踩到了好几个人,其中一个,当她的脚踏在他的身体上时,清晰的听到了他气若游丝的最后呻 吟。
或许,下一刻,她便如同那人一般,连最后站立的力气也没有,最终倒在地上,承受他人的踩踏,遭遇剧痛而死!
她不甘心,就此死去她实在是不甘心。她想要坚持,想要自救,但是她的力量是如此的弱小,弱小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向着死亡靠近。
她身上的汗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最后,衣服悉数被浸湿,视线也被额上不断滴下的汗水模糊。
身上好疼,因为周围人有意或无意的推挤,她已经多处被伤到。
窒息、恐惧、疼痛、疲惫、无力,织成密密的网,将她层层包裹起来,蚕食她的意志,摧残她的身体……
她甚至想,不如就此放弃,倒在地上算了,或许很快就会被踩死,得到解脱。
解脱,解脱,这个念头刚刚落地,便疯狂的成长,几乎要控制住她的心魂。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以为自己恐惧而又期盼的时刻已经到来,倏忽间,人潮中再次生出异动,发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江子萱勉勉强强向着惨叫声发出的方向望去,发现那原本被撞得半开的城门不知什么原因被大大开启,许许多多手持刀戟的士兵从里面涌了出来。
其中,有一丈夫身穿金丝甲,头戴纶巾,坐于高头大马之上,如同霹雳惊雷一般挥舞着他手里的利剑,将挡路的流民斩于马下,硬生生在涌动的人潮中开出了一条道路。
有那么一瞬间,那个丈夫的视线向着江子萱所在的方向投来,令她生出一种错觉,好似他们曾经见过!
周围的人似被那丈夫的气势所吓到,推挤的力量渐渐小了下去,使得疲惫无力的江子萱再次有了喘 息的空间。
前方的去势小了下去,对于流民们而言,比起远远隔在后面的暴民们的威胁,这个丈夫手里的利剑及他身后训练有素的士兵来得更有威慑力。
江子萱大概知道,骑在马上的丈夫之所以杀出城门,只是为了控制住流民的气势,威慑到他们,令他们不再敢攻击城门。
眼见着那丈夫骑着马向她冲来,她该躲闪才是,可惜她没有了力气,只能软软倒在地上,等待着厄运的降临。就向她前面那些已经倒下的流民般,此刻,终于轮到她被踩踏而死,只不过,他们是被人踩死,而她是被马踩死。
马上的丈夫面无表情,看那架势已经打算策马从她身上踏过,却因为她这一倒,看清楚了她系在后背上面的大包袱。
那老旧、洗得泛白的大包袱进到丈夫的眼里,令他眸子一闪,倏忽用力控制住缰绳,双腿配合着夹紧马,令马在她面前急速转向。
而他也趁着这个机会,以一腿攀附在马上,弯腰一捞,闪电般的将江子萱抓起抱坐在了马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