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还是高岩第一次见到自己传说中的外婆。
不用说,这个产自暮颜岛的母亲,对高岩母亲来说,绝对不是什么能让她感到开心的人物。
外婆也很有自知之明,故而这些年(据说包括父母结婚以及高岩出生这两个关键时刻)都未曾出现在女儿面前,而这一次实在是因为走投无路了,为了给小凌洁治病,急需凑齐一大笔钱,才硬着头皮找上门来。
那天,最后还是善良的父亲不顾母亲的反对,亲自跑到银行取了钱给外婆,并买了水果营养品什么的带着高岩一起到宁河市附属第一人民医院看望了因为先天性心脏病在那里住院等待手术的凌洁。
好吧,从小到大,就算高岩能够理解母亲急于摆脱自己出身偏远小岛、想要彻底变成个光鲜的城市人的信念,那么他至始至终都无法理解的是,母亲对待外婆的态度。
对此,母亲给出的理由很简单:她从小到大就跟早已去世的父亲关系亲密,跟母亲却一直相处不来。两人就像是天生的冤家,相处不到片刻就要争吵。
高岩简直无法想象慈眉善目的外婆会是那种不断和母亲争吵的人,倒是更愿意相信,强势的母亲从小就叛逆好强,如今更是如同嫌弃自己的出生一般嫌弃自己的母亲。
但俗话说得好,儿不言母过。母亲在对待外婆这个问题上做得再不对,她终究还是高岩的母亲。
在和父亲一起多次规劝母亲改善同外婆的关系无效后,高岩只能瞒着母亲,逢年过节的时候,和父亲一起给外婆寄点钱和礼物,算是替母亲稍微弥补些不孝之过。
也正是因为这些原因,这么多年来,高岩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母亲的故乡。
“闪开,妈的!”
高岩正沉浸在对母亲的回忆中时,驾驶他们这辆车的年轻车夫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害得他和凌洁随着惯性,双双往前做了个猛扑的动作,差点没从车上滚落下来。
跟在他们后面的司徒允坐那辆车也发出了刺耳的刹车声,停在了距离他们车尾不到半米远的地方。
“垃圾孙,你找死啊?要死死远点,少在这里害人了!”带着高岩他们的那个才二十出头的车夫惊魂未定地朝刚才突然闪现在道路上的那个黑影咆哮道。
高岩探头一看,只见前面狭窄的青石板路中央伛偻着个瘦弱的老头,大约六七十岁,也有可能不止这么些岁数,留着一头浓密的如黑人摇滚歌手般的辫子头,但不是真正的辫子,而是一头乱发很久没有清洗、纠缠在一起后形成的特效,脸上的皱纹堆成了无数条沟壑,而这些沟壑中又填满了“厚实的黑土”——也就是一脸脏兮兮的污垢,两腮以及下巴上胡须丛生,形成了一大团颇为壮观的如瀑布般的浓密络腮胡。
不仅如此,老头身上穿的衣服裤子以及趿拉着的布鞋一律呈现油腻腻的黑色——倒未必这些服饰原来就是黑色,而是沾染了太多黑乎乎的污垢而早已无法辨认出原来的色彩。
老头对车夫的叫骂充耳不闻,半蹲在地上,一手紧拽着个庞大的灰白色塑料编织袋,袋口里露出各种各样的破烂,另外一只手则忙不迭地捡起了一只空的雪碧易拉罐,然后如获至宝地塞进了那只塑料编织袋里。
原来这是一个拾荒老人,刚才他不顾危险冲到道路中央,只是为了捡一个空易拉罐。
见拾荒老人对自己的叫骂无动于衷,还蹲在路中央挡路,年轻气盛的车夫不禁火冒三丈,骂得也更凶了:“瘟老头子,你耳朵聋了还是怎么着?嫌命长啊?”
大概是被车夫的狮吼功吓到了,原本正打算站起来的老人突然腿一颤,跌坐在了地上。
“这位小弟,对方是个老人,你又何必跟他生这么大的气?”高岩实在看不下去了,好言劝车夫道,只可惜收效甚微,他的声音很快就让车夫的咆哮声吞没了。
“阿德,少跟他废话,看我怎么收拾他!”后面那辆车上年长一些的车夫脾气更坏,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后,二话不说,便卷起衣袖,做出一副要打人的样子。
结果他还未来得及下车,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从后门一把扯住了衣服后领:“喂,老兄,火不要这么大,火大容易伤肝。还有,你没听说过尊老爱幼是我们中华名族的传统美德吗?”
年长些的车夫本是怒气冲冲地回头,但神奇的是,在对上司徒允笑眯眯的脸庞时却变戏法似地突然换成了客气的笑脸:“客人,我这不是怕耽误您的时间吗?况且,做我们这行的,最要紧的也是时间,省下时间越多,赚得也就越多,您说是吗?”
看来这车夫不傻,极擅长于见风使舵,看得出他今天拉的是个有钱而且有力的家伙,回头的瞬间马上就变了脸。
说话间,高岩已经下了车,在两个车夫万分惊讶的目光下,弯腰扶起了脏兮兮的老人。
站稳了身子的老人先是用一双混浊的布满血丝的小眼睛警惕地瞥了高岩一眼,然后用力地拽紧了手里的塑料编织袋,像是怕高岩会突然抢夺他的宝贝袋子似的,蹒跚着躲到了一边。随后,他就拖着他的大袋子,慢慢地走开了。
高岩回到电动三轮车上的时候,凌洁递给了他一包纸巾。他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看到自己两个黑乎乎的手掌,才赶紧抽出纸巾擦拭起来。
那个叫“阿德”的年轻车夫回头瞄了他一眼,幸灾乐祸似地笑了起来:“得,大哥,这整座岛上,也就你敢去扶这垃圾孙。你是不知道,他身上的那些脏东西都不知堆了多少年、差不多都快修炼成精了,我劝你回去后赶紧洗洗,免得中毒!”
先是欺负一个拾荒老人,接着又说风凉话,高岩对这个叫阿德的家伙实在是没什么好感,故而没有理他。
阿德讨了个没趣,便也不再说话,继续埋头骑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