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别无选择，”燕妖说着，挪到了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谢明轩的脸，“我也爱他。”
涉水默然。
“你不是来收我的么？”
涉水叹气：“你既无害人之心，我缘何要收你？”
燕妖笑了，道：“有人说过你很好骗么？”
“何解？”
“你就不怕我在撒谎？”
“你不会。”涉水肯定地说。
“哦？”
涉水点头：“你方才为他脱鞋、盖被，这些事情一如做过千百遍般熟稔，若你想害他，恐怕他早已没命。而且你看着他的眼神...很不一样。我虽没有爱过一个人，却知道那是情人才会有的眼神。”
“呵呵，”燕妖笑，笑得有些自嘲，有些凄凉，“情人...他心中的情人永远只有燕儿。”
“你...为何会喜欢他？”
“想听我的故事么？”燕妖终于将目光从谢明轩身上移开，“或者说，我们的故事。”
“只要你愿意说。”涉水走到木椅前坐下，一副洗耳恭听状。
燕妖定定地看了涉水半晌，随后将目光望向打开的窗子。窗外明亮的月光斜洒进房间，在窗台上勾勒出一抹清辉。
“我没有名字，我只是一只普通的燕子。二十年前，我偶然飞到了这家大户，在房梁上安了家。那时候的谢家远没现在这么富有，在一次宅院扩建中，我的窝被拆了。冬天的晚上，我无处可去，趴在雪地里苟延残喘。明轩那年只有四岁，就在所有人都忽略我的时候，偏偏是身患眼疾的他发现了我。据后来他说，是因为我‘黑漆漆的一团躺在银白的雪里格外显眼’。”
“后来，明轩就着人在自己屋子的房梁上为我安了家。每当冬天到来的时候，他总会将屋里用柴火烧得暖烘烘的。也是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四处迁徙过。明轩没有什么朋友，偶尔身边没外人的时候，他总爱自说自话。说他早逝的娘亲，说他严厉的父亲，说他想象中花朵的颜色，说，他明明不是瞎子...”
“我就这样伴着他，在房梁上看着他，十年如一日。明轩读书很好，先生总夸他聪明。阳光格外好的时候，他也写字，他的字写得极好。他还会下棋，会作画，但他只画竹，他说，他不知道花的颜色。他的身体一直不好，乍暖还寒时候总会生病。他咳嗽，往往一咳就是整整一夜...”
“再后来，忽然有一天，一个叫做‘燕儿’的姑娘被老爷指派来照顾他。燕儿很活泼，跟谢府其他的人不同，她似乎不受礼法拘束，面对有些孤僻的明轩，竟然很快就和他成为了朋友。他们一起读书，一起下棋，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燕儿的手很巧，她会给他缝制床帐，会应着时节为他包粽子、做点心，她甚至还教他在池塘里养鱼...“
“十年来，我从没见过明轩和谁在一起有那么高兴。那时候我就想，如果燕儿姑娘能够这样伴着他一辈子，也是好的。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发现自己寿命早该到了尽头，却没有被老天收去。我在明轩房梁上的日子竟像凝结了似的，没有在我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说道这里，燕妖沉默了。
涉水道：“你成精了。”
燕妖默默点头。
“然后燕儿就走了，接着你就出现了？”
“那日明轩起得晚，燕儿被叫走的时候，只有我一人看见了。”燕妖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着，眼里闪着点点回忆的微光，“我该去阻止的。其实在那之前，谢家老爷对于燕儿和明轩太过亲密的传闻就已经颇有微词，父子俩还一度发生过冲突...”
“怎样的冲突？”
“明轩想娶燕儿，遭到父亲坚决反对。在那次激烈的争吵过后，父子俩就再没说过一句话。明明，以前是很和睦的一家人。”燕妖叹气。
“我的出现，是在燕儿消失后的第三天。那日白天的时候，明轩去谢老爷处要人，却直到三更天才回来。他是被小厮抬着进屋的，喝得酩酊大醉，身上的酒气盈满了整间屋子。他一直叫着燕儿的名字，喝下的酒似乎化成了泪水止不住地流。后半夜时分，下人们都睡了，我便偷偷幻做人形飞下了梁...他认错了人，迷糊中将我当做了燕儿。”
“我道行尚浅，只有夜晚时分才能幻做人形走动。自那以后，每日晚上我都会下梁来与他相会。渐渐的，我开始发现明轩有些不正常。”
“如何不正常？”
“说话颠三倒四，经常忘了很多事情。我告诉他我是被他救过的那只燕子，他信了。可他迷糊时还是会叫我‘燕儿’，将我当做‘燕儿’一般与我说话。偶尔清醒时，就以酒浇愁、以泪洗面。他说谢老爷杀了他的妻子，要我帮他复仇...”
“可我怎能去害人呢？他就说，其实我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府里人知道我的存在，自然会人心惶惶。他说，他要让他那杀了人的父亲以为是死了的燕儿回来复仇，让他‘不得安生’。”
故事结束了。原来如此。
“我知道了，”涉水晃晃悠悠站了起来，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谢明轩，“你好好照顾他吧。”说着，移动双腿往门边走去。
“师傅！”燕妖忽然喊出声来，在涉水背后“噗通”一声跪下了。
“你这是做什么？”涉水吃惊。
“求你不要赶我走！明轩他、明轩他日子不多了！我求你不要赶我走！我求你...我求求你...”燕妖双手伏地，一下一下磕着头，撞得青石板的地面“嘭嘭”作响。
涉水赶忙上前扶她：“你先起来。”
燕妖眨着一双晶亮的眼睛期盼地看着她。
涉水道：“我不收你。若不是你，这谢家少爷恐怕早已归西。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照顾他，不管是作为‘燕儿’也好，作为妖精也好，明白了么？”
燕妖点点头，一行清泪慢慢自颊边划下。
“而我现在，要去找一个人。”涉水说着，脸上笼罩起一层隐隐的怒气。
别了燕妖，涉水走出了种满翠竹的小院，在谢府夜晚的雕廊画栋间漫步。她需要时间理一理今晚发生的一切：
谢家老爷杀了谢明轩的情人燕儿，谢明轩自燕儿走后一蹶不振，梁上的燕妖恋慕他，每日夜晚幻作人形与他私会。如今谢明轩病入膏肓，神志不清，还想要借助燕妖帮他复仇...
“哎...”涉水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你准备观望我到什么时候？”
话音刚落，自远处回廊的转弯处慢慢走出一个黑色的影子，只听他沉沉“哼”了一声，不做言语。
涉水走了过去，看着朦胧的月光照映出他冷俊的半张脸。
“逗我很好玩么？”涉水挑眉。
吴玄道：“不好玩。”
“那为什么要这么做？”涉水斜眼看着他挂在腰间的一柄长剑，在月辉下泛着莹莹的光泽。
吴玄不作声。
涉水道：“从我和浣溪来到镇上的第一天起，你就一直在跟着我们，我没说错吧？”
“不知道是故意为之，还是真的见义勇为，你在酒馆外救下了那对祖孙，让我第一次注意到你。而后，你又故弄玄虚地出现在了集市上，故、意放跑了偷走我钱袋的女贼。”涉水加重了“故意”两个字，现在提起来，她还是恨得牙痒痒。
吴玄瘪瘪嘴，算作默认。
“你以为我没发现么？就在我们在集市上相遇不到半个时辰后，你又飞速地出现在了谢府，并且已经和谢家老爷接洽了一拨客人。如果不是目的明确，哪有人行事如此之迅速？还有刚才，为什么要擅自去敲窗？如果是为了被谢明轩正大光明地请进屋，之后为什么又消失了？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不论是耳力过人的谢明轩还是身为妖精的燕儿，都不曾察觉有你这么一个人和我一起躲在屋后。”
涉水一口气说完，最后无奈道：“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此时，一阵乌云迎风而过，霎时遮了惨淡的月光，让人看不清吴玄脸上的表情。涉水只见到他的嘴巴无意义地一开一合，过了好一会儿才出声：“有人说过你很好骗么？”
涉水发誓，如果她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那一定是被眼前这位给气死的：“我不觉得我有那么笨。”
吴玄点点头：“可我觉得。”沉沉的声音透着如冰霜一般的冷漠。
又来了，涉水感到一阵头疼，这种奇怪的感觉...这种违和感...
“你...真的是...吴玄？”她再度尝试着询问，一边努力赶走脑袋里忽然袭来的一阵天旋地转。
“我是，也不是。”
这算什么回答？涉水使劲摇了摇头，感到脚下开始变得虚浮。她道：“那我换个问法，你究竟...是敌是友？”
“友。”吴玄的话依旧很少，冷得就如今晚惨白的月光。
“那就...好...”突然，涉水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