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时,已经在波涛荡漾的海边礁石上站了好久。瑟瑟的海风吹打着全然湿透的身子,吹得她的长裙呼啦啦地响,身体最隐秘处的灼痛感已然变成不断牵动的钝痛,手腕上的一圈玫瑰红也转为了青紫。吹吧,痛吧,任何痛楚都抵不上心灰意冷间的万念俱灰。最该哀悼的,是自己的清白,还是她阴差阳错付出了清白也无法挽回的一切?这一切,包括“尖峰财经”,包括对常恨非和自己之间怀有的、仅存的一点点小小幻想,也包括未来无数来不及成为可能的点滴设想。
脚下就是怪骨嶙峋的礁石,眼前就是宽广汹涌的大海,也许海风再大一点,就能帮助她毫不费力地纵身跳下去,让包容无限的海水冲刷掉所有的痛苦和耻辱。
“小姐是中国人吧?”地道的中文,低醇而略带苍老的男声拉回了她的思绪,身子也不再被海风摇晃得那么厉害,仿佛一不小心就要栽到海里。
并不想说话,刚要转头离去,却见那位车站口遇到的日本绅士挺拔地站在身旁,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自己,海一样的深邃中蕴藏着难于辨识的波涛暗涌。受了蛊惑一般地开口,声音因着淋雨的关系而沙哑,“……是。”
老人平静地从她脸上挪开视线,认认真真地找了块平坦的礁石坐了下来,笔挺的西装放在膝上,展目望向辽阔的大海,自说自话:“北海道的海是世界上最美的。见到这海水,再大的烦恼也会烟消云散。你觉得呢?”
随着他看去,轻轻拍打着礁石的浪花朵朵绽放,果然多了点涤荡人心的强大力量。可她面对的并不是烦恼而是麻烦,*烦。烦恼大多数是自找的,麻烦却是你避而不及,纠缠不休的。默默地撇了撇嘴角,不置可否。
仿佛是看穿了她的小心思,老人微微一笑,“我们东方人自古就对生命有种悲情的崇拜和景仰,以为死亡才是万事的解脱和开端。其实仔细想想,却是可笑的很——连死都有勇气的人,为什么没有勇气活下去?”老人坚定的声音中透着亲切温和,让她的心莫名一暖。是啊,活下去并不比从这里跳下去需要更多的勇气,却可以用这样的勇气将许许多多的不可能变成可能。
“小姐很像我的一位故人。”如玉的面庞上,犹有泪痕,水莹莹的大眼睛里含着脉脉深情,凝望着他,微笑着说:“你不后悔,我也不后悔……”那一颦一笑,那一点一滴,自以为远去的,似乎从未离开,反而愈久弥深,越发清晰起来。
每个人的一生中,心里总会藏着一个无法替代的人,那一颦一笑,那一点一滴,自以为远去的,似乎从未离开,反而愈久弥深,越发清晰起来。若有若无间,或者毫无防备的时候,清澈如夕的身姿便会瞬间拨开时光的重重迷雾,轻轻浅浅地触碰那个永远无法治愈的伤口,让它隐隐作痛上几天,直到被那疼痛麻痹得失去知觉。
老人双眼中默然无声的真情涌动,让古紫梦微微动容。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点突然之间冒出来的好奇心,“一定是位中国姑娘吧?您的中文,也是她教的吗?” 海风吹得两人的衣衫呼呼作响,长长柔柔的发丝调皮地遮住她的眼。
头发略有苍白的老者沉默着,唇角紧绷成一根生硬的弦,让古紫梦的好奇心还来不及拨弄琴弦就知难而退。她拨开额发,缩了缩脖子,为着自己的逾越轻轻嗫嚅,“对不起……”
“没关系,”老人微笑着,温和地回应,“在下谷田淳一郎。不知小姐怎么称呼?”
“谷田先生客气了。”老人脸上慈祥的笑容让她莫名留恋,尴尬也顿时减轻了许多,不由微微笑着回应,“古紫梦,古代的古,紫色的梦。
“紫梦?……”谷田先生深深地看着她,眼中瞬间燃起蓬勃的神采,好像黑沉沉的天际突然划过一颗流星,快得让她来不及捕捉,转瞬却归于沉寂。好一会儿,才望向波涛翻滚的大海,低声吟哦,“紫气自东来,繁华恍若梦……”
“谷田先生很喜欢汉学吗?我的名字确实取自这句诗。”还是很小的时候,老师让回家问自己名字的来历,第二天要逐一和大家分享。小姨站在窗前轻轻吟哦出这句诗,背着光,看不清神色,轻抚她头顶的纤纤素手竟有些微微颤抖。
她就这样将这诗句记了下来。有那么一段时间,还曾不无憧憬地猜测着,自己的父母,在某个清晨,相拥着靠在一起,共同期待一个小生命的降生,互相打赌孩子的性别,争着给孩子取名字,直到从某个诗集上读到这句诗,才相视一笑,默契自生……一切却终究无从考证,只留下杳无边际的幻想和思念。
正兀自回忆,谷田先生转过头来,“天晚了,古小姐准备住在哪里?”声音低沉平稳,几乎让她以为老人刚才的一刹惊异从未出现。
“我,我找个酒店住下就行了。”没想到老人话锋突转,一时口吃。北海道是著名的旅游胜地,物美价廉的酒店或者旅馆应该并不难找吧。
茫然四顾,不远处海堤上,缓缓停下一辆黑色商务车,一个身着短袖t恤、戴着太阳镜的年轻男子推开车门走了下来。她一如惊弓之鸟,定睛一看,确定不是叶宇腾,才略略放下心来。浑身软绵绵地没有力气,大概是饿得太久了吧。
“走吧,我送你去。”老人已经站起身来,带着尊者的威严,将她的一声“我自己想办法”生生梗在嗓子眼里,扎得她痒痒痛痛,连带着站起来时一阵眩晕,闭目扶额才恢复一点力气。
谷田先生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照看着她。
脚下的礁石湿滑,并不好走,瑟瑟的海风吹来,衣袂飘飘间几乎将她单薄的身子吹下海去。突然脚下一滑,心中一急,便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身子便软了下去。
幸好谷田先生及时地扶住了她的手肘。“richard,快来帮忙!”沉沉黑雾间,谷田先生急切的声音犹如隔空传音,回声不断,她使尽力气都睁不开眼睛。
有人捏住她的鼻子,触碰她的嘴唇,似乎是常恨非,如此柔软缠绵,又好像是叶宇腾,那般霸道冷凝。她要抬起手,将他推开,却怎么都推不动,心急之下,竟引得一阵连续的咳嗽,直到呕出一汪水来,才再度陷入软绵绵的黑暗,只记得似乎倒在一具温暖的怀抱中,无端地引人沉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