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雪晴把舒朗带回家是因为她喝得有点多了,放她一个人回家潘雪晴觉得不放心。那天晚上潘雪晴自己也喝了不少酒,但她觉得头脑还清楚。她记得自己如何清醒地指挥司机如何绕行,如何从胡同里插过去抄近路,如何付的钱,如何让出租司机撕张票,这些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还记得那个出租司机磨磨蹭蹭在发票上写了半天,弄得两个女人跺着脚站在车外等他。那天风很大,舒朗的头发被吹得高高竖了起来,她人单薄得仿佛随时能被风吹走似的。
舒朗迷迷糊糊被人拉着走,她似在梦中但周围的景物又看得很清楚。车窗外的树木飞快地向后掠去,远处楼宇的距离被拉近很快又被甩在了后头。车内的收音机正在播送国际新闻,南斯拉夫如何、科索沃问题如何如何、中东和平进程等词汇断断续续进入舒朗的耳朵,一个在深夜收听国际新闻的出租司机,不知什么地方让人感觉到有点不对劲。那个清亮无情的女声充斥车内,到处都是她的声音,车前面收音机的那个区域,亮着一小片扇形的亮光,那蓝绿色的亮光使舒朗感到一股莫名的忧伤,她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地方传来,她疑心自己是不是醉了。
“哎,咱们现在去什么地方?”
舒朗问潘雪晴。
潘雪晴说:
“你别管了,闭上眼睛。”
“我得回家,我没给家里打电话——”
“把嘴巴也闭上。”
舒朗闭上眼感到天旋地转,胸口涌起一阵强烈的想要呕吐的感觉,她搞不清,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她很少喝到这种程度,说出话来嗡嗡的有金属的回声。舒朗只记得那天晚上她话特别多,语速也比平时快,她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不仅话多而且还想唱歌,她忽然开口唱了一首她从来没唱过的歌:
也许把黑说成白
恨也说成爱
这就是我们的时代……
反反复复她只会唱这两句,潘雪晴不安地问道:
“舒朗,你没事吧?”
舒朗忽然大声叫着:
“停车——”
她以最快速度冲下车,弯腰弓背开始呕吐起来,好像有一根线从肚脐眼儿中间往上提,把她的五脏六腑都提得错了位,原来在下面的跑到上面来了,所有的东西都一齐涌到喉头,把喉头涨得比头还要大,很多东西如玻璃碴子一般用力划着嗓子,火星子都快冒出来了。
四周是黑黢黢的夜,路灯泛着白光,一朵一朵地把夜色映衬得清冷极了。
舒朗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昏沉沉地睡着,梦境如大片大片铅灰色的云朵布满她的头顶,在睡梦中她感觉到紧挨着她头顶的那堵墙忽然不见了,是飞出去的还是塌下去的,舒朗毫无印象。舒朗平躺在那儿,有凉嗖嗖的风贴着头皮飞过去,头发像树叶那样唰啦啦地响着,带起一股向上升腾的浮力。外面暗淡的天空与室内幽暗的光线混然一体,云彩从那个断裂的缺口涌进来又飞出去。
舒朗看见自己赤身裸体地平躺在半空中,乳头鲜红地向上竖起,像两颗耀眼的形状诱人的某种玻璃水果——有水果的质感但又如玻璃制品般坚硬,舒朗从没见过这么鲜红的乳头,又看到自己的乳房也如被充了气一般地比平常胀大几倍,乳房表面的皮肤绷得紧紧的,可以看得见乳房表面清晰的纹路以及皮肤下面隐隐约约的血管。有一只手伴随着巨大的阴影从梦境深处向其中一只鲜红的乳头伸去,但是那只手几次都没有到达那只乳房,好像录像带的一次次重放,最后它终于抵达,一股巨大的、无以名状的快感从那个地方出发,电流般地波及全身。有许多条游动的弯曲的小细线在体内快速奔跑,如许多条看不见的灵巧迷人的蛇。他的另一只手分开她的双腿并在她两腿之间不住地抚摩,使她体内的泉水涌动不止。舒朗始终无法看清那人的脸,他的脸似乎被一朵蘑菇云挡在了后面,从脖子底下依稀可见。舒朗想问他句什么可每回张开嘴都发不出声音。最后她被自己的呻吟声弄醒了,屋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米克,是你吗?”
她从床上坐起来,轻声问道。
似乎有人屏住呼吸不敢动,但舒朗感觉得到他的存在。
“昨天夜里米克来找过我。”
舒朗一边往面包上涂着腥红的果酱,一边对正在厨房煮袋装牛奶的潘雪晴说,“这是真的,昨天夜里——”
“这不可能,”潘雪晴一边用剪刀在装牛奶的塑料袋上剪个小口一边打断舒朗:“昨天晚上你喝醉了,一回来就睡了。”
奶锅里的奶咕嘟咕嘟冒出泡来,潘雪晴拧灭火,盛了碗奶给舒朗,也给自己盛了一碗。潘雪晴自己住着一小套单元房,两间房外加一个吃饭的小厅,收拾得利利落落,到处放置着一些可人精致的小摆设。潘雪晴是个精致生活的女人,她对工作采取的是温吞水的态度,而把全部热情都扑在生活本身。
舒朗把分分秒秒都花在工作上,她不停地采访、找人谈话、写文章,如果有一天她什么事都没干,只做了一些家务或买买东西,她心里会觉得内疚,她必须把自己的时间排得满满的,忙得头晕脑胀才行。她和丈夫米克都是珍惜时间的人,两人总是各忙各的。
有时他们一个刚进家门,另一个就要走了,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会侧过身来给她让道,而不是顺势碰撞她一下。舒朗在吃早饭的时候对潘雪晴谈起这些细节,潘雪晴一笑,笑的样子很古怪。
“是嘛?”她说,“我不信。”
潘雪晴笑的时候嘴角有一个明显的小酒窝,舒朗以前从没注意到这个酒窝。她想生活中有很多东西也许被忽略了,但究竟忽略了什么她也想不清楚。
主编老贾坐在他那张硕大的老板椅上,椅背高过他的头顶,眼镜滑至他的鼻尖,他经常从眼镜上面看人,白眼球多于黑眼球,舒朗进门的时候主编老贾就是用这种眼光盯着她看,看得她心里直发毛。
“那个栏目的稿子你得尽快把它赶出来。”
他没头没脑不带任何铺垫地说。
舒朗知道他是指“预约幸福”那个栏目,而不是指“有毒的婚姻”。自从丈夫米克离家出走,舒朗再也无心经营那个“幸福”栏目,那类稿子似乎再也写不下去了。单位里没人知道米克的事,他们都是通过读她写的那个栏目理解她的家庭的,舒朗一直是以“模范婚姻”的面目出现在读者面前,这已经成为一种模式,文中的舒朗和米克一出场,不是旅行就是刷新房子,总之都是些有趣的、眉飞色舞的事,这和另一个栏目里的文字形成鲜明对比,很能刺激读者的胃口。
主编老贾提醒舒朗她已经接连两期没上“预约幸福”栏目了。
舒朗愣愣地望着他,看到他桌上摆满读者来信。
也许把黑说成白
恨也说是爱
这就是我们的时代……
不知从哪儿冒出这几句歌来,大概是隔壁临时帮忙的那个孩子。舒朗想起昨天夜里喝醉酒在出租车上她也唱过没头没尾的这支歌,她想去问问这歌的名字叫什么。舒朗懵懵懂懂从主编办公室里出来,迎面就与那爱唱歌的孩子撞了个满怀。
舒朗说:“你刚才哼的那歌叫什么名?”
“哪个呀——”他说,“我唱过的歌多啦!”
“就是刚才我在主编屋里的时候你唱的。”
“噢,我想起来了,那是《谣言》。”
“谢谢。你是新来的吧,你叫什么名字。”
新来的说:“噢,我叫肖凌。”
“肖ling?哪个ling是零点的零?”
“壮志凌云的凌。”
那孩子底气十足地说。
回到办公桌前舒朗静下心来想写一点东西,可肖凌又凑过来跟她聊天,舒朗发现那孩子真能鞔,他说他没考上大学现在在外面一边打工一边上电大;他的兴趣爱好可多了,收藏古钱币是一项,书法是一项,写诗是一项,这么多爱好忙得他晕头转向。
《谣言》。舒朗想起那首歌的名字,不由地笑了一下,就动手写文章了。
“那个岛子在离陆地较远的地方,我和米克在去之前做好了充分准备,带了足够的吃的东西,毯子,还有水”《玻璃之城》杂志复印件:《预约幸福栏目》
(199×年×月号)
在那遥远的地方
作者:舒朗
那个岛子在离陆地很远的地方,我和米克在去之前做好了充分准备,带了足够的吃的东西,毯子,还有水。出门之前米克一直嫌我口罗嗦,他总是皱着眉头用那种眼神儿看我,说:
“干嘛干嘛,又不是搬家。”
我们每次出去旅行他都是轻装上阵,光光溜溜好像一个无家室牵累的男人,而我就不行了,每回都是大包小包,吃的东西大一包:饼干、苹果、袋装酸奶、几瓶白水,衣服包里塞满两个人的袜子、内衣裤,还有防寒外套和毛衣,这些都是我出门必带的东西。其实我背那么多东西都是米克消耗掉的,他这家伙特能喝水,而又容易出汗,不多带一些怎么行?
在火车站我生怕和他走散,一路拉着他的衣角。他走几步就回过头来推我一下,叫道:“不要这样拉,衣服都叫你拉坏了。”
我说:“要是走丢了可不得了,我是不认路的。”
他又回头看我一眼,然后一笑。因为我们还没离开北京,我就怕成那样,走远了还不知啥样呢。呆在家里的时候,我一天到晚嚷嚷着说要出门。丈夫问我想要去哪儿,我想也不想就说,当然是越远越好啦。
米克的一个朋友是个长着大胡子的探险家,他背着一只硕大的伞兵包走南闯北,到处流浪。有时候我们听到半夜三更有人敲门,米克就说:“天哪,又来了。”我们知道一定是他——那个姓宋的大胡子。
丈夫一边埋怨一边光着脚冲下地去给他开门,两人见面高兴得互相擂着肩膀,巴掌拍得啪啪响,然后两人坐在门厅的饭桌旁侃大山,水都不喝,就那么干说。烟抽得很凶,不一会儿就搞得烟雾弥漫的。
“舒朗,起来搞点儿东西给我们吃。”
我假装睡死了没听见,直等着他到被窝里揪耳朵。
我的耳朵果然被人提到半空中,有张嘴贴着我的耳朵大吼:“舒朗——”
“这么叫都听不见,她倒真能睡。”
我已经围上围裙到厨房去煮东西给他们吃了,听到米克还在说我坏话,就手往面条里多撒上一把盐,咸死他们。
大胡子宋每回上我们家来都要给我们带来一个新的旅游景点,这次我们要去的这个无名岛就是那天晚上吃完一大碗成面条之后他向我们透露的。说是“透露”是因为他不愿意太多人知道这件事,如果很多人一窝蜂地到一个地方去旅行那就失去意义了。
我们上路了。
火车启动那一瞬间,米克和我相视笑了一下。在那遥远的地方,等待着我们的将是什么呢——火车轰隆隆地向前开着,把我们带向一个未知的世界。
编辑 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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