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雨和身居要职,私生活不能出问题,这一点他们两个都明白,庄雨和晚九点必须准时离去,九点钟在这座城市应该算一个很早的时间,可庄雨和说已经很晚了。
庄雨和从床上坐起来,舒朗看到一张威严的中年男子的脸的侧面,灯光从他平稳的前额直线条地走下来,走到他高而挺的鼻梁上,再走到他线条细腻的嘴唇及坚硬有力的下巴上。他把手伸到她后面去取那件放在床头柜上的衬衫,那件衬衫蓝得很特别,舒朗从未见过这种颜色的衬衫,是银灰里面掺了一些蓝,有一种很硬朗的金属感。
“这件衣服很适合你。”她说。
“是嘛,”他说,“是她给我买的。”
舒朗当然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
话题一扯邹虹身上来,舒朗就觉得心里的水平线往下降。舒朗想他这么急着回家一定是赶回去见他老婆。他老婆一定把他管得很严,把他培训得自觉得要命,一到点就得回家,晚一分钟都不成。
他穿衬衫,略略扬起脸来系最上面的一颗钮扣。舒朗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有一些疑惑,她觉得她越来越认不清楚自己面前这个男人了,这个人是谁呢?为什么干完了就走?难道我是个妓女?种种恶劣的念头缠绕着舒朗,她感到头疼欲裂。她眼看着他一件一件套上衣服把自己严严实实包裹起来,转眼间他又变成了一个没有缝的男人——
像无缝鸡蛋那样圆满——一个经得起检查的男人。
他站在那里,像雕像一样威严,他的脸还很亲切,他说我要走了,说这话的时候他只动了动嘴角,其它五官的位置都没有变。
他的领带和衬衫的颜色搭配得恰到好处,硬灰的蓝配稍微逊色一点的蓝灰,有坚硬的权力感,他穿上衣服和不穿衣服完全两样,他在床上真是很会缠绵的一个男人,可一站起来怎么就完全变成另一副模样了呢?
庄雨和的影子从地上一直蔓延到床上,“你好好休息,”他转过身去,连腔调也变得公事公办起来。在他转过身那一瞬间,舒朗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像一只机敏灵活的猫那样,从被窝里蹿了出来,朝他挺拔的背影直扑过去。
我不许你走。我想要你留下来。
她听到那只猫声音尖细地在她的房里大喊大叫。
她感觉到她仍淑女般安详地平躺在被窝里,双腿并得比美人鱼还拢,可另一个她自己怎么变得那么厚颜无耻,竟然赤身裸体缠绕在男人身上像摘也摘不清的棉花般难缠。那个男人采取一种进退两难的姿态接纳了她,他的手紧紧地抱着她的腰摇晃着她,舒朗听见自己的头发像风中的叶子那般发出沙啦啦的声响,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唤起了她遥远的记忆,那是许多年前在神秘园第一次与男人做爱,整整干了一夜,天旋地转。
庄雨和有些为难地抱着她,手心湿湿的冒着冷汗,他想说我该走了却又觉得在这种时刻这样的话说不出口,手不由自主地往下移,他看到对面镜子里映射出来的景象,那画面实在是很刺激的,但是这时庄雨和的呼机嘀嘀嘀地响起,便借机推开去回电话。
庄雨和刚刚按下七位数字,就有一只手伸过来把电话给按下去了。庄雨和抬起头,看见裸体的她。
舒朗说:“别打了,准是她呼你回家。”
“舒朗,我真的得走了。”
他礼貌性地亲了亲她的面颊,然后把手从她的手中抽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舒朗站在镜子前面,用右手握住自己的左乳,另一只手在身体上慢慢移动。她愣愣地看着自己,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以这种姿势站立在这里,房间里飘动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儿,这是每次他们做爱之后都要留下的味道,舒朗走过去把阳台门打开,站在阳台门口,用手撑着门框,让冷风吹干她身上的汗,她感到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怎么吹也吹不干,就关了窗索性到卫生间去洗澡。
卫生间里水雾迷漫,舒朗拉动防水隔帘把自己关在一个狭小空间里。
水珠子溅在那白塑料帘子上,一颗一颗就像一个小世界似的,每一个小世界里都有她的影子。
舒朗洗澡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她想起曾经有一封庄雨和写给她的信没缘由就给弄丢了。那封信她找了很久一直都没有找到,舒朗很怕找东西,有好多衣服她一次也没穿过,买回来往某个角落里一塞就再也找不到了,还有钥匙,手链,发卡,耳环,经常莫名其妙就不见了。
舒朗没敢把弄丢那封信的事跟庄雨和讲,那封信是个证据,要是落到别人手里就糟了。舒朗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最有可能拿走那封信的就是丈夫米克,米克好像总在暗中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少言寡语,却有一双默默注视的、看上去似乎能洞察一切的眼睛。
那封丢失的信可能正是米克离家出走的原因。
他可能知道什么了……
难怪他一天到晚阴沉着脸。
他是不是一直在暗中监视我,对我的一切了如指掌?
他是不是还知道一些更详细、更具体的事情舒朗越想越害怕,情节逼真起来,在眼前晃动,她想他是不是早就盯上自己了,只是不动声色罢了。那些声称有应酬的晚上,舒朗实际上是在跟庄雨和偷偷约会,她无数次地从外面打来电话,编造出各种各样的理由,什么杂志社请作者啦,作者请编辑啦,赞助商请客,广告客户请吃饭,等等,理由五花作八门,但每次从外面打电话回家,米克都极为相信她的话,好像从来也没产生过任何疑问就痛快答应了。
舒朗洗完澡身上裹了条彩条大浴巾坐在大床中央,她把屋里所有的灯都关了,只把音响开着,音响的旋钮上有一粒红宝石一般的红灯,亮亮的,像醒在这死寂的夜里的一只鬼眼。
她感到自己好像坐在一个黑洞的中心,离所有人都很远,眼前什么也看不见。那台米白色的电话就在腿边放着,身上除了裹着那条浴巾外什么也没穿,水汽仍在向四处蒸腾着,刚洗完澡,浑身燥热,她想给庄雨和打个电话,告诉他关于那封信的事,可又担心他老婆在家——邹虹一下子就能听出她的声音来,她们过去曾经很熟。
舒朗在暗中运着气,希望上帝保佑接电话的人是庄雨和。
电话通了,电话铃的长音好像空谷回音,一下一下震荡着舒朗的心。
下面那段对话好像在梦里说的:
“喂,我是舒朗……米克可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有一封信落在他手里,是你写给我的。”
“你先别着急,我看事情并不一定像你想象的那样——”
“我还不是为你着想。”
“我知道,我现在说话不方便,我先挂了回头有时间我再给你打。”
舒朗拥被坐在床上等他电话再打过来,她睡意全无,思绪乱纷纷的,偶尔也会想到米克,想到陌生男子修楠提到过的那个她从未听说过的女人,这个修楠到底是个什么人?他为什么要介入她的生活?她听到墙上的钟放大的滴答声还有夜空里传来的隐隐约约的火车汽笛声,庄雨和就像掉进时间的空洞里,电话再也没有打回来。
街上行人如织,街道两边所有的商店餐馆灯火通明,舒朗和庄雨和并肩走在街上,一边说着话。路过一个烟摊的时候庄雨和停下来去买一包烟,这个时候可能就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俩。那人藏在烟摊旁的一个报刊亭后面,时不时地从杂志后面露出半个脸来,目光阴险地从某个角落里射过来,舒朗当时丝毫没有察觉。
一整夜舒朗都在做打捞时间碎片的工作,从碎片中发现不少令人心悸的细节,比如说有天晚上庄雨和带舒朗到一个并不对外开放的私人豪华俱乐部去玩,在车里舒朗对庄雨和说,跳舞我可不在行。庄雨和表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用那样一种笑容对她,好像在说,哦,你还有不在行的事?那天庄雨和没亲自开车,有司机开车送他们去,他们坐在黑黢黢的汽车后座上说着话,四周是灿亮的街市,只有他们呆的那个角落是黑的,幽秘而隐蔽的。舒朗感觉好似一只船行走在灯河里,满天都是梦境里闪动的那种形状诡秘的星星,似乎没什么不对劲,汽车停在一扇大铁门门口,他们下车,车子无声地开走。
铁门自动打开,他们走进去的时候舒朗看见暗处黑影一闪。
舒朗小声问道:“你说会不会有人暗中监视我们?”
庄雨和耸肩一笑:“我还没那么重要。”
舒朗随庄雨和进入大厅之后才知道那是一场圣诞舞会,到处是打扮得奇形怪状的人,显得鬼影重重,放的音乐声音也很怪,那种声音好像是气态的,一股一股地在人头顶上释放开来,从人的皮肤上渗透进去,进入听者的内心。舒朗在紧贴着庄雨和跳舞的时候很想问他一句这是什么音乐,可她在变幻着的灯光里看到庄雨和的脸在黑暗中像蜕皮一样一层一层变幻着颜色,舒朗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她觉得这地方并不属于她,她只有回到自己的书桌前静静地写东西的时候,心才属于自己,彻底的、没有任何牵挂的宁静,米克在这种状态下就像是不存在一样,他进进出出,自由出入,可她就像没看见他一样,她好像生活在另外一重时空,虽然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但却视而不见,彼此自由穿行,生活轨迹少有交点。
那天跳完舞回来一路上舒朗是怀着些内疚心理的,那时她跟庄雨和的关系还没发展到现在这一步,每回庄雨和带她出去玩她都有些心虚的感觉,可一回到家想法就变了。那段时间他们住的那幢楼暖气总是烧得不好,一进门一股袭人的寒气扑面而来,就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
她进家门的时候发现他竟然不在,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他会到什么地方去?在舒朗的想象中他无处可去,他没有朋友他父母家也不在北京,他除了每天摆弄那台电脑外对别的事情几乎没什么兴趣。
她先睡下,然后她听见他回来,脚步很轻,但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疲惫。她一动不动,假装没有知觉,懒得理他。在简单的洗漱之后她听见他背冲着她躺下,她也是背冲着他的,这一种冷战姿势一旦开了头,就像拉锯战一样永无休止地耗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