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一直没有过去,三月份了天还在下着小雪,舒朗觉得这种天气似乎比冬天的时候更冷了,天总是阴着,景物融在灰黄的色调里像一张无框的旧照片。舒朗坐在公共汽车上,看着窗外的景色发呆。汽车穿过一个街边集市的时候不得不把车速放到很慢,舒朗看到一张张像木刻似的人脸,那些人脸和天空的颜色融为一体,使人感到压抑。
舒朗今天约好了一个“有毒的婚姻”的受访者见面,那个被采访对象给她打了好几次电话舒朗才决定见她,在电话里她告诉舒朗她的名字:雯慧。这个名字很好记,舒朗一下子就记住了。
河边那条路宛若通向梦境中的一条路径,幽暗,狭长,路边种满虬枝曲曲的秃树,它们交错横生的样子总使舒朗充满联想,那些秃树枝的颜色很深,在天空的衬托下近乎于黑色,像用沾满墨汁的毛笔一笔一笔描上去的,繁复而充满细节。那条河中的水很静,两旁河沿原来是土筑的,现在用水泥糊起来,看上去有些闷气。一条铁路桥从头顶横空而过,正轰隆隆地驶过一行列车,舒朗他们和那列火车交错而过,车厢里黑了一下又很快明亮起来。
体育馆门前空无一人,约会的时间已经到了,舒朗站在那排铁栅栏外等人。
有个穿旱冰鞋的小孩,在体育馆门前的广场上悠来荡去,影子一般一忽儿变出来,一忽儿又不知溜到什么地方去了。体育馆大门的旁边有一家专卖羊绒衫的专营店,舒朗进去转了一圈,那些羊绒衫据说品质极好但式样一般,卖东西的小姐无所事事地背手站在一旁,眼睛盯着木货架的某个地方愣神儿。
透过大玻璃窗舒朗看见有个女的朝这边急匆匆地走来,站在那扇大玻璃外扭动着身体东张西望。
舒朗弓起食指的骨节笃笃敲着玻璃。
那女人扭过脸,把手掌贴在玻璃窗上,舒朗清晰地看到她掌心的纹路,她手相很差,命运线七扭八歪命中注定一生坎坷。
“舒朗么?”
隔着玻璃听不到任何声音但舒朗看见这句话的口形。
冬天的公园里空荡荡的,转来转去似乎只有她们两个游人。雯慧是一个偏瘦的略带神经质的女子,她的两只眼睛很大但却毫无神采,茫然地望着公园清冷的湖面出神,一句话也不说。她们在湖边的一间茶室坐下,雯慧在舒朗面前显出些许不安,她似乎急于诉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一开始我们过得挺好。”她说。
故事还没开头她的眼泪似乎就涌上来了,舒朗最怕人在她面前掉泪。
在跟雯慧谈话的过程中舒朗用余光瞥见一个人,那人被茶室的柱子遮去一半,不知为什么舒朗总觉得这人看起来有点眼熟,但是他的脸始终不肯露出来,从中午舒朗上公共汽车开始,那影子一样的跟踪者就存在,舒朗无论走到哪儿都摆脱不了那种被人跟踪的感觉,现在他就坐在那儿,距她们只有几张桌子之隔,舒朗却无法看到他的真面目。
“你在听我说吗?”
雯慧忽然停下来问。
舒朗勉强冲她笑了一下,笑的样子很难看。
雯慧继续讲述她的故事,她显然被自己曲折的故事打动了,不时地掏出一块面巾纸来在鼻子附近擦来擦去,鼻头红红的,使她的长相大大打了折扣,看上去像个纠缠不休的丑女人。雯慧讲述的是一个疑神疑鬼怀疑丈夫有外遇的故事,她丈夫吴忧据她说是大学里的一名讲师,“他在他们那所学校里显得很出众,”雯慧幽幽地说。(事后的某一天舒朗与故事里的这位丈夫见过一面,舒朗发现这个叫吴忧的男人绝对不像雯慧形容的那么出众,在舒朗眼中这个男人平庸得不能再平庸了)。
在采访中庄雨和连续不断地呼了舒朗几次,舒朗只好中止谈话拿出手机到一旁去给他回电话。
“喂,是你吗?”
舒朗用手捂住电话小声说。
庄雨和让她晚八点到g饭店碰面。
“晚八点?”
“是的。”
他抢先挂断电话,语气不容商量。
舒朗手里拿着电话。愣了半天回不过神来。
“怎么,出什么事了吗?”雯慧凑过来说,“要不咱们改天约个时间再谈。”“哦,不不,这事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的一点私事。”
雯慧亮出一脸灿烂的笑来,表情活泼地说道:
“是你那位米克呼你呢吧?你写的故事我们都看了,真羡慕你们俩,到处去旅行走遍万水千山多好呀。”
“你们那个小岛到底在哪儿?”
“你们那个小岛叫什么岛?”
“那个岛真是那大胡子发现的吗?”
“我听说那个岛现在已经人满为患了……”
电话里的声音重重叠叠从四面八方角角落落沿着细细的线灌到舒朗耳朵里来,那些已被人问过无数遍的问题现在又从眼前这个女人的嘴巴里冒出来,电话机嗡嗡的电流也随之从这个女人嘴里流出来,舒朗惊恐地张大嘴望着她,她想这是怎么啦是她疯啦还是我疯啦她怎么会弄出这种声音,嗡嗡的声音越变越大,为了减轻耳膜的压力在场的所有人都微张着嘴,舒朗注意到这些人是静止不动的,夜幕降临,人们如没有立体感的纸片人,不说,不笑,也不动。
g饭店是庄雨和跟舒朗经常约会地方。
舒朗结束那场谈话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雯慧坚持两人一起吃一顿简单的饭再分手,舒朗怕她继续唠叨个没完就没答应,这显得不近人情但舒朗干这行就一定要变得心硬学会拒绝学会说不要,不然一天到晚就有吃不完的饭聚不完的餐成为一个职业食客老油条式的人物。
雯慧显得很不高兴。
那就让她不高兴好了。
谁能让所有人都高兴?
舒朗和雯慧在一座过街天桥旁分手,一个继续往东走,一个上了桥。
站在过街天桥顶上往下看,车灯亮成一片,舒朗疑惑极了,她不知道她要往哪儿走到什么地方去她此刻怎么会是一个人她结过婚她却没有了丈夫现在她要去见的这个男人到底是她什么人为什么要去见他他到底能给她什么如果单单只是“性”那她舒朗成什么人了……这些问题像一只只带翅膀的小兽一般向她迎面扑过来,舒朗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了,她的手向前伸去想要抓住什么,可是前面什么都没有,她这才意识到此刻是站在城市的半空中,无依无靠,孤身一人。
在过街天桥转角处,那种被跟踪的感觉又来了。那人在过街天桥的另一端,正向这边张望,他穿着深蓝色的外套,脸隐在棒球帽浓重的阴影里,舒朗认出那人正是刚才在茶室跟踪她俩喝茶的男子。
舒朗站在桥边的护栏旁伸手叫到一辆车,出租司机面无表情,直视前方,并且身穿和那跟踪者一模一样的蓝外套,头戴跟那人一模一样的灰色棒球帽。出租车开出去好远舒朗还在回过头去看刚才那座桥,桥下的人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么冷的天儿
下雪花
谁家的小孩
光着屁股蛋儿
你说怎么回事儿这种天。
现在的你已不是昨天的那个小孩
简简单单的游戏已没有再玩
过去的日子就是这么一阵烟儿——
出租车里放着这样一首歌,那种忧伤的调子很能打动人,车窗外是流动着的夜色,灯火灿烂,玻璃做的城市从车窗里看出去就像幻境一般迷人。舒朗想到那个跟踪自己的蓝衣人或许只是自己内心的一种错觉,在这座城市里有许多看上去相类似的东西,楼房、商店、超市、麦当劳、公园、公厕、男人、女人。在城市的巨大背景下,人这种东西总是显得格外渺小,小到连自己都找不到自己。
那种自我安慰的想法刚一抬头,另一种想法马上又占了上风,因为舒朗在g饭店大堂再次遇见那名男子:他坐在大堂沙发上看报纸,报纸把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蓝外套、棒球帽。果然是他。
舒朗左脸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突突跳了两下,她无法看清报纸后面那张脸,她倒退着走了几步,这时正好电梯门开,舒朗跌跌冲冲撞进电梯。走廊很长,舒朗走得腿软,一边走一边注意着身后是否真的有人。柔软的地毯将一切可能的脚步声吞没了,舒朗悄无声息地走着,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他了,舒朗有些激动,只觉得嗓子眼儿里干干的,没一点水分。心跳的速度明显加快,腿软得没有一点力气。
“怎么这么晚才来?”
庄雨和的眼镜上反射着一种奇异的、紫色的光,他很仔细地把门关好,然后拉着她坐下说话。
舒朗觉得全身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嗓子眼儿越发干得冒烟。“手怎么这么凉?”庄雨和握着她的手很关切地问。
“我想喝水。”
他去倒水,她看着他的背影发呆。
对称的两盏大花瓶灯亮着,舒朗坐在床沿上,脸对着大玻璃窗,看比例缩小了的车来车往的街景。庄雨和给她端来一杯香味很浓的咖啡,“先暖一下手,”他以居家男人特有的体贴口吻对舒朗说。
舒朗喝了口杯子里的咖啡,情绪稳定了一些,她不想把那些慌里慌张的事讲给庄雨和听,那样会破坏他们的情绪,很可能整晚上两个人什么都没干坐在那儿分析来分析去也分析不出个所以然。庄雨和是个把自己的事业看得很重的男人,生活中如果有什么可能成为他事业上的绊脚石的话,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踢开,在这方面他绝对狠得下心来,他的柔情和铁石心肠是相互对应的。
他拉动窗帘把那幅街景慢慢关闭,然后把手伸过来撩她的头发。
舒朗坐在那儿没动,心里却动了一下,她想起第一次他们在一起时的情景,也是像这样他站着,她坐着,然后发生了后来所发生的一切。米克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才离家出走的。舒朗偎在庄雨和怀里的时候忽然想到。你怎么越来越瘦了?庄雨和把手探进她的毛衣里问了句。
“是吗?大概是太忙了吧。”
舒朗觉得自己有点走神儿,今天不知怎么精神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来。那个跟踪者的影子老在眼前晃,舒朗甚至觉得此时此刻暗中有一只眼睛正盯着他们,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记录在案。舒朗的眼睛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的,寻找可疑点。庄雨和抱着抱着她,忽然笑了起来:
“眼睛睁那么大干什么,好像这事跟你无关似的。”
舒朗推开她道:“我先去洗澡吧。”
卫生间的镜子里有一张失魂落魄的脸,鬼一样惨白。
她把自己头发上的卡子一枚枚地拿下来,放在化妆台上。
她摸了一下嘴唇上已经脱落的口红,她发现自己的嘴唇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干过,一点水分都没有。
她站在淋浴器下脑子依旧静不下来,各种各样奇怪的念头纷纷从一个陌生的角落里跳出来。她想那个几天来一直跟踪她的男子不会是米克吧?这想法首先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她想不会是米克的怎么会是米克呢要是米克的话别人不认识我还不认识嘛。但过了一会儿她又把自己的想法完全否定了,她想既然是米克想跟踪她就一定会改头换面绝对不会让她认出来的,他那么聪明,他什么事干不出来。热水把皮肤泡得微肿发红,脑子昏沉沉的那些相互矛盾相互抵触的念头像汽体一样在她的大脑里膨胀着,在镜子里,舒朗看见自己的脑袋居然像快速充气的汽球那样变幻着形状,她想过不了多久她就将听到汽球爆裂的声响,“啪”地一声,浴室的墙壁上贴满汽球爆炸时崩出来的碎片。
“舒朗,舒朗,你没事吧?”
有人在浴室的门上笃笃地敲。
“很长时间了,你是不是该出来了?”
舒朗没作声,浴室里水雾弥漫,镜子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水汽,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