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朗在镜前脱衣服的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舒朗以为是丈夫米克打来的,就赤裸着一跳一跳地到客厅去接电话。
“喂,你是舒朗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又尖又细。
“我是。”
正说到这儿,电话就没缘由地断了。
舒朗赤身裸体地站在屋子中央,好像被冷水激了一下,冷得要死。时间已经很晚了,丈夫米克还没回家。他切断了一切通讯联系,呼机、手机,一切可能与他接上火的东西都切断了,他就是这样没缘由地失踪的,准确地说是一夜未归。
浴室的镜子很大,她幻想着在她脱衣服的时候,镜子里会慢慢出现一个男人,那男人会像往常那样从后面抚摸她的背,解掉那些扣袢,让她雪白的后背完整地暴露出来。
米克常在她耳边小声说:“你的背长得最好看。”
在水雾迷漫的浴室里,这种声音逐渐大了起来,“你的背——”、“你的背——”、“你的背——”……舒朗从每个角落都能看到自己的背。
热水顺着头发往下流,像四面八方伸过来无数只手,从她的胸乳流到小腹再流到大腿上,欲念渐渐苏醒,舒朗忽然想起,她好像很久没跟人做过爱了。
她用毛巾在镜子上胡乱地擦了擦,摩出一块扇面形状的图案,扇面中央有一张湿漉漉的人脸。舒朗把热水喷头从挂钩上取下来,对着自己的脸猛冲,被人抚摸的感觉从水雾中生长出来,那是一只十分温柔的热辣辣的手,它附着在皮肤的表面,热力一点点地向四周扩散。那束水柱就像一只横冲直撞的阳具,在她身上顶来顶去,让她浑身冒火。她一手托住自己的左乳一手把持着热水喷头,热水喷射出来,从前后左右射向她,子弹一般结实、有劲。她扬起头看到天花板上的图案,天花板上的图案与她大脑中迷乱的图形相重叠,淡蓝色的子弹从各个方向、各个角度向她投射过来,枪林弹雨一般。
窗外的风越刮越猛,舒朗躺在床上感觉到那空着的半边床变得比想象中的要大得多,米克在的时候感觉不出他的存在有多重要,但今天空出的半边床似乎在大声申诉着他的重要性。舒朗想,他可能赌气出去一晚上,或者是开个小玩笑,过几天就会回来的。舒朗这样想着,心里踏实了许多,翻身睡去。夜里做了几个奇怪的、互不连贯的梦,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身边的那半张床仍是空的,丈夫一夜未归,或者说,没有一点回来过的迹象。
舒朗背了一只很大的包匆匆忙忙走出家门。早晨的风吹在脸上,脸被冻得发木。这么冷的天米克到底上哪儿去了呢?舒朗跺着脚站在车站等车的时候想了一下这个问题,很多人都站在那里跺着脚等车。电车慢吞吞地来了,舒朗随人流拥进车门,车门在她身后关闭的时候,好像同时也切断了她刚才的思路,她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
在杂志社门口舒朗碰见一个人,那人远远地就跟她打招呼,可舒朗怎么也想不起这人到底是谁,每天接触的人太多,舒朗的脑子里都乱成一锅粥了。她负责一个与婚姻有关的栏目,主要是调查一些有问题的婚姻并加以分析,帮助那些困惑的人从情感的阴影里走出来。
舒朗主持的“有毒的婚姻”是杂志社的王牌栏目,许多读者是冲着这一栏目买这本杂志的。
每天有许多的读者打电话到编辑部找舒朗;
每天有许多的信件被人送到舒朗的办公桌上;
舒朗有一个众人皆知的好丈夫米克;
人们都坚信舒朗不会有心理问题,因为舒朗是专门替别人解决问题的。
同事潘雪晴手里拿着一叠稿纸迎面走过来差点和舒朗撞个满怀。
“舒朗,你怎么戴一只耳环?”
她眼睛亮亮地问舒朗。
舒朗冲她笑道:
“哦,昨晚上洗澡的时候掉了一只,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你丈夫——”她莫名其妙地停顿了一下接着问道:
“他好吗?”
“你怎么想起问他来了,他还能怎么样?他还不就那样儿。”
舒朗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看见自己的座位上已经坐着一个人了。那人用后脑勺对着舒朗,稳稳地坐在那儿,那姿态看上去很奇怪,就好像这是她的地方是她的地盘与别人无关似的。
“嗳嗳,”舒朗用中指的骨节“笃笃”敲着桌面,“你找谁啊?”
坐在那儿的那个女的扭过脸来,她有一头染得不错的棕红色的头发,发梢要比头顶更红一些,像片片羽毛那样柔软破碎。
“你就是舒朗吧?”
她说。
“你找我?”
舒朗把手里的包放在办公桌上,那女的站起来说“你坐吧”,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
棕发女人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点上一根烟,开始叙述。她说她叫红绫是一个重感情的女人,可不幸爱上别人的丈夫她现在很痛苦想找个人说说,于是她就想到了“有毒的婚姻”想到舒朗,她抽烟抽得很凶一边说一边吸,舒朗被她熏得直咳嗽,她根本意识不到只管一个劲儿地过嘴瘾,她脖子前面层层叠叠套了许多串木珠子,就像她的叙述前前后后重复重叠但语速超常情绪激昂。她说那个男的是结了婚的,这个意思她在前面已经陈述过了,别人的丈夫肯定是已经结了婚的,没结婚就不可能是别人的丈夫,总之她说过的话很快她就忘了,她陷入自己的情绪里对别人的感受不管不顾。
舒朗一整天都陷在红绫那种夸张而混乱的情绪里难以自拔,今天找她谈话的几个女人的脸统统重叠成同一张脸,她们的嘴都在动,她们不停地说,她们不知道舒朗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舒朗也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她们说完了就走,完全不负责任,舒朗知道她们之中所讲述的许多故事都是虚构的,她们愿意给自己的生活添点乱,不然她们就生活得太平淡了。
送走了棕发女郎,又来了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
她说她的丈夫爱上了别的女人,“一个第三者”,她是这么说的。
舒朗按下采访机开始录音,她心里乱极了,心里说我还想哭呢我找谁哭去?杂志社里乱哄哄的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人,他们走来走去看上去就像在拍电视连续剧。舒朗打算接待完这个来访者今天的工作就到此结束了,她得留下点儿时间替自己想想。
舒朗下班回家,发现丈夫米克似乎在她不在家的时候回来过了,他在沙发上留下了一些细微的痕迹,房间里也充满了一种特殊的香烟的味道。舒朗拉开衣橱,发现米克的衣服少了几件,而且他出门时用的那只银灰色的旅行袋也不见了。舒朗正在写一篇有关她和米克婚姻生活的文章,文章正写到一半男主角忽然不见了。舒朗与米克结婚五年,一直都是各忙各的,直到出现问题他们才发现,他们之间长久以来就存有看不见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