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班回家,舒朗发现米克留下的一些痕迹,他从书架上取走了一盒软盘,还有他的电动刮胡刀,这些东西舒朗不止一次在梦里看见它们被取走,而那些东西真的被拿走的时候,舒朗却感到心里好像从此缺了一块,留下一个空格,没有什么东西再能把这个空格填充上。
舒朗在房间的角角落落寻找一些蛛丝马迹,他是滴水不漏的男人,他几乎什么也没留下——连根头发都没有,更不要说字条什么的了。舒朗变得没心思没胃口只感到浑身上下都很累,心头好像有道口子裂开来似的,她把身体蜷缩在沙发里,电视开着却没有让它发出声音,一闪闪的莹光如金属的碎屑一般扑在她脸上,使她的脸看上去如一件青铜器一般坚硬铁青。米克在她的生活中若隐若现,舒朗想不通他是在哪一环节上走失的,她与庄雨和的关系一直是严格保密的,除了那封信之外不可能有任何东西落到他手里。
电视屏幕上正走动着一些高而瘦削的模特男女。一组组最新的时装设计使人想起了中国的红卫兵:军绿色的上装,腰间束着皮带,有的在左臂上还用凌乱的绸子扎着一个红箍。这是一些身材奇特表情冷漠的外国女人,是一些变种串味了的红卫兵。
就在舒朗望着电视节目昏昏欲睡的时候,门铃忽然响了起来。
舒朗以为是庄雨和突然袭击来看她,心里非常高兴,她慌忙地冲到镜前去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又拔出口红来轻描淡写地抹了抹,然后跑去开门。
防盗门的铁栅栏后面出现一张陌生的人脸,把舒朗吓了一跳。
舒朗想不起他是谁。
“怎么?不认识我啦?”他说,“我是大胡子宋呀——
你文章里提到过的那个旅行家,想起来了吧?”
舒朗心里清楚大胡子宋那个人物根本就是她虚构的,“预约幸福”那一系列文章里只有米克一个人物是真实存在的,他们的“模范婚姻”在读者中流传甚广,都以为是真有其事,其实在现实中男主人公已经消失不见了,而上期杂志里的舒朗和米克还在一个遥远的无名小岛上快乐地旅行呢,很多人打电话来询问如何购买火车票去那个无名小岛,有的年轻人想到那儿去度蜜月,还有一些人在电话里言辞闪烁舒朗估计大概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们坚信那个远离陆地的小岛是真实存在的,那个四处流浪的大胡子宋也是真实存在的。
“我不认识你,”舒朗说,“你走吧,请离开这儿。”
“这怎么可能?”
冒充大胡子宋的男子忽然之间哑然失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来。
“这怎么可能?我是你和米克的朋友,我跟你们俩都很熟,你是忽然得了健忘症还是受了什么刺激,怎么?米克出什么事了么?”
“你走吧,”舒朗说,“我真不认识你。”
舒朗关上门之后就把这件事给忘了。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碗冷饭来打算做一点炒饭吃,她拿出木砧板来切火腿肠,火腿肠被切成指甲盖大小的小方丁,一粒一粒晶莹通红,她又切了一段葱,打了两个鸡蛋,舒朗最喜欢这种蛋炒饭配色,红是红白是白,绿是绿黄是黄。米克以前最喜欢吃舒朗做的蛋炒饭,这种饭能使他露出少有的笑容。米克与舒朗在一起的时候空气好像冻住了,他们拚命找话说却越来越无话可说。
圆桌上放着一碗炒饭。
汤是清汤,有几根切得很薄的黄瓜条漂浮在汤的表面,慢悠悠地旋转着,汤的热气一丝丝、一绺绺地蒸腾上来,像雾一样蒙在舒朗的眼镜上,舒朗摘掉眼镜,开始喝汤。
这一夜舒朗睡得极不踏实,房间里有人进进出出,舒朗努力睁开粘涩的眼皮她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她屋里走来走去,结果她看到米克、大胡子、关键、修楠、庄雨和,这些素不相识、毫无关联的人竟然坐到了一起。
小客厅里烟雾缭绕。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小客厅的摆设全变了,墙上出现了一些舒朗以前从未见过的画。其中有一幅画舒朗印象极深,画的是一个横卧在床上的裸体女郎丰腴的四肢散落在一张软绵绵的床上,深色的床单上勾勒出一朵一朵极规律的大白花,白花下衬着好像女人叉开两腿那样的一组组的叶子。
男人们在抽烟,烟雾使得屋里的光线变得暖昧不明。
人形变得扭曲,就像在某些性能不稳定的电视屏幕上看到的情形。还有一些面目模糊的人在房间里走动,发出类似于戏剧里透过麦克风发出来的咳嗽声,唉声叹气的声音,女人的裙子被风吹动的声音,碗勺轻微碰撞的声音,辽远的、听不太清的歌声,他们像是在布景下活动着的戏剧人物,轮番上场,各说各的每个人都自有一番道理。他们在玩牌、在争论、在喝酒,他们目中无人好像根本感觉不到舒朗的存在。
舒朗走过去拍了一个陌生人的肩膀,那人回过头来,竟是米克。
“怎么会是你?”舒朗的声音在空气中显得飘忽不定,模模糊糊好像不是来自于自己的体内,“你怎么回来了?”
她问。
“其实我每天都回来,只是你看不到我。”
说完他回过头去忙着出牌,他的背影好像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大胡子坐在一边用一副扑克牌自己跟自己玩算命游戏,口中念念有词。舒朗走过去问他怎么不跟他们一块玩,他“唰”地亮出一手牌来,舒朗清楚地看到那副牌都是清一色的黑桃尖。舒朗对棋牌之类并不精通可她知道最起码的常识,一副牌中应该什么都有而不应像这样黑森森的一片。
舒朗感觉到一股寒意从他那手握扑克牌的指甲缝里钻出来。
“我给你算个命吧,”大胡子说,“我一般不爱给人算。”
舒朗瘪起嘴冷冷地一笑,说道:“我一般也不愿意被人算。”
这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笑声,嗡嗡铮铮,连成一片,舒朗被那笑声吵醒,睁开眼,卧室里光线很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舒朗打开灯,梦境里的一切全都消失了,没有画中的裸妇,没有玩牌的男人以及算命的大胡子,小客厅里残留着一丝淡淡的烟味儿和一些未洗的杯盘。
该走的都走了,有一句话却留下来:“其实我每天都回来,只是你看不到我。”
这话嗡嗡地留在这间屋子里,挥之不去。
那个自称是大胡子宋的男子,那天夜里并未离去而是在舒朗家门口坐了一夜,舒朗第二天上班刚一出门一脚踢在一个什么东西上,吓了她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脚底下是一个蜷缩着的人。
“哎,这是怎么啦?你病了吗?”
那人仰起脸,舒朗才看清他是谁。
大胡子瞪着通红的两眼看着她,让舒朗感到有些害怕。
“你到底怎么了?”
舒朗想扶他站起来,他却甩了甩胳膊不让他扶。
“别管我。你走你的。”他说。
舒朗进屋给他倒了杯水喝,看他咕咚咕咚喝水的样子真像是渴极了。舒朗只好扶他进屋休息,给他弄了一些吃的东西。舒朗在厨房炸鸡蛋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客厅摆弄她的音响,一会儿调到新闻台一会儿又调到音乐节目,舒朗把做好的早餐端进去的时候那人正在坐在沙发上怡然自得地看报纸,就跟呆在他自个儿家里似的。
三个鸡蛋、一些切好的红肠还有一堆面包装了满满一大盘,“吃吧。”舒朗把盘子往大胡子面前一墩,道:“快吃吧,吃完赶紧走。”
那人不肯吃。“你当你打发叫花子呢——怎么这态度。”
“态度不好你别吃呀!”
舒朗火冒三丈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那人倒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了,那盘子变得像被人舔过一样干净。他用餐巾纸擦擦嘴,撑得咕噜咕噜直打饱嗝。
“说吧——”舒朗直眉瞪眼地冲着那人大声说。
“说什么?”
“说你自己是个骗子。”
“是的,我是个骗子。”
“哦?你倒是个挺诚实的骗子。”
“那是。”
“走吧,我还得上班呢。”
“是呀,人人都挺忙,都挺忙……”
大胡子收拾起他的东西准备走人,临走,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浑身上下地摸起来。舒朗这才注意到他的衣服裤子上有无数个口袋,有的口袋像饥饿的小嘴那样张着,有的口袋像害羞的眼睛那样紧闭着,找了半天,他终于找到一卷手纸一样皱巴巴的东西,将其硬塞进舒朗的手里。
“这是什么东西?”
“看看你就知道了。”
大胡子背起他的行囊一溜烟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