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后来的岁月中才明白父亲的话。
随之进长安前,太子在东宫安排了一场晚宴,意是与曾在军中的友人们再聚一番,半年的时光才让太子想起军中的友人吗?我不得而知,只是在帖子收到手中时心中激荡不已,我也许能去看看林跖。
我告诉韩氏我已被太子邀约去东宫,她似也觉得这是去看林趾近况的好机会。她费力地撑起身子,一旁的丫鬟立即为她背后放上被子垫着,那时的她病情有所好转,只是还需再卧床休养,久病之下她的皮肤白得有些凄凉,她的眼睛不大,却很美。
她迎着光看着我,道:“夫君,或许太子可以暂时投靠。”
我到东宫时正是天光微熏之时,南央安泰亦是刚刚赶到,我们一起往晚宴设地走着。安家是前朝大族,一直在做世事的尾随者,也并不十分彰显,只是这样一个大族却能存留至今,且显赫不减,很难说他们的处世原则有问题,虽背离现世多数争名夺利,但这也算智慧,谢家或许也想效仿,只是有人一直怀疑他们的居心,大风大浪中做过世事的掌舵人,想要在风雨息平后退居,恐怕搅起风雨的人不会同意。
“林兄家的小郎君似乎已被皇上招入宫中做皇子皇孙们的侍读,看来此子前途无限啊。”安泰似真诚地道。
“也是皇上赏识。我父忠于皇上也是天下皆知的事,皇上许是念及我父的忠心,想要提拔后人也是难免的。谢家重旭也即将入宫做皇子皇孙们的教习先生,也是皇上念及当年谢家对高祖的相助。或许日后安兄家的孩子兄弟也会被召进宫,我倒是要在此先恭贺安兄了。”我并未细致地去看安泰的神情,能在安家数子中成为最出色的一个,并不会将自己真正的神情展现在这孤魂野鬼堆压起来的九霄宫。
“皇上一直以来倒是十分照顾前朝的大族。”我轻声道。
皇上连谢家都信不过,更遑论你一个安家,我林家忠心至此却被疑心,又更遑论你一个安家。
“倒是如此。”安泰笑道。
我不知道安家会如何选择,他们或许也早已意识到皇上年老多疑,可前朝大族这身份怎能让日后的帝王安心?他们是该早做打算了。
东宫只是一个称谓,太子真正居住在九霄宫里的东北之位,一座由大小数百楼宇连亘而成的宫殿,原本唤作孤鸣宫,谁也不知道前朝的来过皇帝是怎么想的,竟给日后继承大统的子孙们一座如此命名的宫殿,不过大略也能猜出许多。做太子皇子,在众皇子公主中虽面上受人尊敬,但实际上每一个兄弟姐妹都不敢真正与之交心,一个太子连农家里兄友弟恭,和睦一堂的感受都没有,又怎么不是“孤鸣”于宫中?这名字终归因为太过寒凉而被高祖下令替换。
晗阳宫。初辰晨之阳,所有的美好与希望尽数含在这二字之中。
不过深宫里,兄弟斗争中胜利的那个人如何有资格住在这寓意美好至极的宫殿中?
文字和其寓意被人创造出来,而后被做为掩盖其丑恶的工具横加利用,文字又何其无辜。
我踏着汉白玉的宫阶,幻想着前朝太子被斩杀在此的场景,我虽没见过,可杀人我见过。孤鸣宫的主人被拖出来,和他的妻儿先后被杀,他的兄弟们在战场上拥兵而起,谁又能想起孤鸣宫里的他呢?这宫阶的某些地方或许还留有他的血迹,这千宫百殿的九霄宫中,有几个地方没染过血?
受邀参加晚宴的人也就四人,庆彦、安泰、我还有太子在军中的好友,乡人何辕生。
其间太子长子来过一次,身后跟着林跖。林跖快五岁了,分别半年与我更加疏远。太子叫他来我面前,他更是磨蹭了一会儿才来。
那是我的长子,待我却如同陌生人一般。
“父亲。”他规规矩矩地做了揖礼,“母亲的病如何了?祖父可还安好?”
“你母亲的病已好转,已经能下地行走了,你祖父也十分康健。”我道。既便心里再欣喜我也很难做出一副欢欣的样子,父子就别初见,他言辞礼仪十分恭敬,我也是一副严父面孔,即便是外人也能看出我们父子之间并不那么亲厚。
我还是太刻板了。可我也十分拘束,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与林跖相处。
他抬起头迅速地看了我一眼,而后道:“父亲可还好?”
声音有些紧张,显然他怕我,却又试图改变我们之间短暂的冷场。
我本想说好,却被太子打断。
“林小郎君是想回家吧。”
林跖第一次流露出一丝依恋地看着我,在这孤立无援的地方,他能依靠的只有我。他本想点头说是。我却抢先一步道:“犬子在宫中受皇恩厚待和太子皇孙的照顾,比在家中更安然,即便想亲人,也是更想在宫中受教。”
林跖立时微低下头再也没有看我,单薄的身子立在我身旁,林家三代都是这般瘦削的身材,每一代父子间都有着一层隔阂,只不过,我们之间似乎会越来越深。
我想我是真的伤害了林跖。他一个孩子本以为父亲是来接他的,燃起的希望却被我生生浇灭,在这场大人的阴谋里,他不懂如果他点头了会生出多少事端,一个五岁的孩子的认知恐怕只是我再次抛弃了他。
林跖随着皇孙告退,那孩子那天穿着蓝衫,背影孤零,本来一个孩子童年关于父母的事情大约不会记得十分清楚,即便是与父母有什么吵闹也会在以后长久相处中淡忘,可偏偏,我们前没有相处的时光,后,后来的时间也不多。
太子吴韧,参军时给自己起了一个别名武辞刃,倒是个别巧的名字,吴氏王朝是个极会运用文字的王朝,上至皇帝太子,下至妄图附和的朝臣,似乎都得对文字了如指掌,运用的炉火纯纯青。辞刃?到底是谁拿起了屠杀的刀,竟那般大言不惭的给自己取了个歌舞升平的名字。
这场晚宴的最终目的便是拉拢,这个太子有些急躁了,尤其是他有个那样的父亲的情况下,我忽然想起韩氏告诉我的话,太子或许可以暂时依靠。
晚宴回家后向父亲说明了此事,父亲坐在书案另一边的高椅中,听了我对太子意图的表达后,父亲问我:“你认为太子此番做法是为何意?”
“太子虽未至而立之年,但在军中时便不是莽撞之人,如今这么生硬的拉拢,似乎有些怪异。”我道。
父亲点点头,道:“左右不过一场局,进了让人不高兴,不进更惹人怀疑。只是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打算。不过那个位子,会吸引有些人。”
我知道许多人觊觎那个位子,却不知道那位子究竟有什么好坐的。
“人心很好利用。”父亲说,“跖儿怎么样,看着可还开朗?”
“不甚,他想回家,却被我拒绝了。父亲,我觉得我有些无能为力。”
“你知道的,在这方面我帮不了你什么。”父亲道。
夜里韩氏回去依旧询问了林跖看着是否心情舒畅,我骗她说小孩子就喜欢和更多孩子玩,却忘了韩氏是林跖得母亲,比我多与他相处了四年。
她虽表现的很相信我的话,却在最后我去吹灯时喃喃地道:“跖儿虽贪玩,但夜里若不在家没人陪着都不敢睡觉,哭啼的不成样子。还有,他气性傲,与那些皇子皇孙在一块怎么能高兴。”
我想起林跖跟随在皇孙身后,背挺得笔直,小小年纪倒傲气至此,确实很像我父亲和母亲,可时间,很可怕,人的变数最大。
随之来时已是深冬时节,一如他往日做法,一匹马,一辆车,他驱马,车里坐着他的夫人,长安之行似是他们的一场游玩。他不是痴傻之人,朝廷的意思他明白,可却依旧这般恣意,这世间少有人能如此通透却又处之自在随意的人了。
“浔州谢家的谢随之着实不是世间难得之人。”许多人都在夸耀着他,有只看到他被邀进宫中的荣耀,有的是看到他真正处境的明眼之人,不论哪种都在夸着他,有真心亦有假意,有的真心我听成了假意,有的假意我听出了真心,可不管如何,随之不会在意这些。
谢重旭一入长安便被宣入九霄宫,赐居宫外上林馆,我是次日下朝时才遇见他的。
白衣换成了淄衣,不过却比别人穿出了几分干净透彻。
“谨言,你家小郎君尚好,我会好好教他的。”随之站在宫门处等我,只为告诉我这个令我心安的消息。
我向他道谢,却又要防着宫中的耳目,只是轻描淡写地道:“有劳谢先生了。”
随之懂得我的无奈,他微微一笑眼中尽是了然。
“真的假的,假的真的,晗阳宫很好。”他说。
“我有幸受太子之邀去过,亭台楼阁,宫林殿羽,的确美轮美奂。”我道。
随之微笑不语,我亦是开言告辞。
以后的事情谁都说不准,但人可以安排事情朝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谁都可以,太子当然也可以。
“父皇让本宫假意拉拢诸位,只是本宫不愿如此,父皇老了疑心太大,本宫左思右想觉得诸位不是意图反叛之人,可即便本宫不做,父皇也会让其他的皇弟去做,本宫认为还是告知诸位是好。”那日晚宴,太子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