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抬抬、一担担红绸扎系的嫁妆在大街上逶迤而行。唢呐声中,人们一路捡喜钱,一路议论纷纷。
端王娶侧妃,是皇上指婚呢。
嫁妆真丰厚,安国侯府也蛮富贵啊?
你有所不知,这安国侯府早就是一个空架子了。这嫁妆一大半是皇上赏赐的。
这侧妃好福气啊,没有皇上指婚,哪里来这份嫁妆。
有这份嫁妆腰杆硬啊,那端王妃估计要气疯了。
听说端王与端王妃伉俪情深,端王根本不愿意娶侧妃,我怕在王府受气得还是这侧妃。
唉,只怕是人前风光人后伤心啊。
管不了他人的闲事,还不如我们去喝一杯。
也不是闲事,我还在如意妨下了两注呢。
成诗双在花轿上坐得端直,她知道别人会议论什么,抚着手上的羊脂玉镯子,一片清凉。
不过是受些委屈,她不是不曾受过。成夫人算是宽和的嫡母,她与弟弟的吃穿用度、培育教养与嫡子嫡女并不差什么。可是她幼时,生母赵姨娘每次顶撞她,她也会小小惩罚诗双与弟弟,诗双去请安,她也曾故意让她站着,一站一个时辰。有多少次她站在成夫人的屋子里,又难过又悲愤,心里埋怨赵姨娘行止无度,可是赵姨娘毕竟是她生母,她多少也痛惜她,不忍心过于责怪她。
虽然成夫人惩罚她,可是她也不恨她,更多的是可怜她,她知道她也不好过,为父亲操持一个家,父亲并未因为她辛苦就多加怜惜。父亲这么多年官声不显,仕途不如意就在家多养小妾,还常宠得小妾顶撞她。
其实诗双私心里更喜欢成夫人。她看到诗霞粘着成夫人,在成夫人怀里翻滚撒娇,十分羡慕,仿佛被猫尾拂过,一直痒到心里。她低下头忍着那渴求,忍得太过用力,全身都长出了伤口。
赵姨娘没有心思这样来疼爱儿女,也没有能力来宠爱儿女,可是并不是不爱他们的,诗双记得很多个午后,她与弟弟在花园里玩耍,被赵姨娘偷偷拉到旁边,塞一些新奇点心,那是从父亲那里拿来的,备着待客的,他们年节才能吃到。
她长年忍耐下来,终于有一天成夫人与赵姨娘年纪都大了,有了新得宠的萧姨娘,两人才偃旗息鼓。成夫人看开了,倒用心教育她,她的婚姻,嫡母并未亏待她。她已经比二姐姐好太多,二姐姐才是被放弃的那个,清净无争,自己没有过人处,不为父亲夫人所喜,生母又早逝,被随意嫁给李侍书的无甚出息的次子。
诗双握了一下拳头,自己手中握得已足够多,她没有资格再为自己委屈。自己是皇上指婚到王府做侧妃的,并不是来乞求什么的,心底坦荡,没什么可怜的。
诗双偷偷把轿帘顶开个缝,看着指指点点的人们,有羡慕,有嫉妒,有嘲笑,有幸灾乐祸。诗双笑,有什么关系,今天我活在你们的口水里,我不会永远都活在你们的口水里。世人无聊,春风过境也要论个早晚,秋月当空也要争个浓淡,谁能管住他们的嘴,随他们去吧。
轿停了,喧哗中喜婆说“侧妃娘娘,我扶您出来。”诗双便知道,王爷没有出来接新娘踢轿门。王爷娶侧妃可以出来迎接也可以不迎接,可是皇上指婚,端王也不肯出门迎接给她这个脸面。诗双心里说,“没关系没关系,这本来就应该能想到的。”可是仍然身体僵直,随喜婆的手出来。
喜婆是京城出名的刘婆子,这次皇上指婚的婚礼能找上她,觉得非常有面子,发现新娘异样,生怕弄砸了,自己没面子,那些平时被自己笑话的同行还不用口水淹了自己,如果皇上怪罪下来更不得了,说不定这命都没了。自己要死了,自已那丈夫又没出息,那几个孩子还不定受什么委屈才能成人。
喜婆急忙跟诗双说“王爷出来了,在前面等着呢,真是长得跟画上的一样。今天大喜日子,侧妃可不要多心。婚礼忙乱受了委屈,以后让王爷好好补偿侧妃。”
诗双苦笑,谁还在意她的这点委屈,可也放松下来,接过一根红绸,她知道那边牵着红绸的人并不是端王。诗双只觉得一步一步走在悬崖上,也许引路前面那个人突然就会撒手,让自己掉下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诗双走了很久,比当年在花园里等那朵紫色牡丹花开还久,那时她等啊等啊,等到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了,发现已睡在屋子里又气又急,忙跑去花园,那花开得正好,大大的花盘像一个美丽的迷宫,迎风摇曳。诗双心说,我不想再走了,可是我没有小时候那样等到睡着再醒来的权力了,只怕也没有那样的幸运了。
好不容易被牵引到正屋,有人递过一杯茶,她知道是要敬茶了,跪下递上,只听到一句温和醇厚的男人声音“拿着吧”。诗双听到心口一荡,这个要与自己一起生活的男人,有着这么好听的声音,又心中一酸,他早已是别人的夫君。喜婆把东西塞给她,她接过是个方形硬硬的东西,愣了一下才知道是侧妃的印签,忙放于袖中。
诗双又被牵引到另一边,再有人递过一杯茶,她跪下递上,即迟迟没有人来接茶。诗双苦笑,这是端王妃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诗双的手举得有些酸,那茶也渐渐地凉了,刚才四周还喧闹的人群似乎也注意到了异常,安静下来。
诗双似乎听到端王轻轻一句“筠儿”,终于有人接过了茶。诗双听到一句清冷疲惫的声音“这镯子倒衬妹妹的手,你戴着吧。”说一句话就咳嗽了两声。
喜婆把东西塞给她,她忙接过,戴在手上。诗双在盖头下见那手镯戴在她莹白的手上,如春江碧波,与她原来那只羊脂玉镯并在一起,交相辉映,可是本来就是稀世珍宝,却非要成双结对,不是不可惜的。
端王妃说“去吧”,两个字转承起伏,说不尽的落寞。这落寞一下一下敲打在诗双的心上,像幼时未明缘故地被父亲用指责的眼神看了一声,莫名惊慌。
我什么也没有做,这不是我造成的,我没有想伤害你,我是无辜的。诗双的另一个声音说,你的存在对她就是伤害,你是命运伤害她的武器。 可是,她的存在对我也是伤害,诗双微微苦笑。
诗双被牵引着往前走,风轻轻吹动她的盖头,将她的脸裹住,让她透不过气来。诗双一把把盖头扯下来,喜婆“唉呀”一声,说:“侧妃这可使不得,这不吉利,这盖头要等王爷掀。”忙抢过她手上的盖头重新给她盖上。
喜婆又低声劝道:“侧妃,这大好日子,可不能闹脾气啊。这以后日子还长着呢,男人啊,天天见着,慢慢就有几份真心了。王爷又是那样的人物,对侧妃有一份真心,就要羡煞别人了。”
诗双不言,便低着头,不让盖头碰到她的脸,正好看到盖头的穗子与系着的红色玛瑙,闻着风里带着的的桂花与菊花的香味,走过一段长长的青石板路,再走过一段长长的卵石子路,不知道要走多久。
日子长到什么时候,端王才会对自己有一份真心。这个男人,爱的是另一个女人,她只求他心里的一点点位置,不要二分之一,甚至不要三分之一,只要他能给她一点点心,她就满足了。
她时常跟着成夫人与姨娘去烧香,每次见如来佛高高地看着自己,并不多期望佛祖会答应自己的祈求,可是今天,她真想跪在佛祖面前,等佛祖笑着对自己说“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