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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谋江山不谋君 第二十九章:十年

十年,如此久远的记忆,非但没有一丝淡忘,反而历历在目的清晰。

每岁春阳,是南夜皇庙祭祖大礼。

这在南夜祭祀礼中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日子,皇太后会亲入护国寺为南夜祈福,帝都中所有有品级的官员以及命妇均要到场参加,且必须身着朝服及按品正装。

皇庙内也早于月初便开始打扫,里里外外清扫的一尘不染,极为讲究。皇庙四周缠挂着霜色布幔,上头用丝线密绣着针脚紧凑的梵文,偶尔有风吹过,随风轻微摆动。

卯时四刻,皇庙内的钟声洪亮而绵长的响起,一声一声久久回荡在空气中。

官员及命妇按照各自的品级井然有序的进入庙内,左右两侧列队而立,隆重的服饰,华贵的妆容,流光溢彩。

宫中一应宫妃具是一一走入庙中,深沉的钟声之下,众人的神色均庄严肃穆起来,无一人发出声响,回响扩散的钟声缓缓归于平静。

梁渊身穿紫绣明黄龙袍,身前所绣沧海龙腾图,腰系文武双穗玉石绦,汹涌的金色波涛下,衣袖被风带起高扬的弧度。身旁的皇后钟宜萱,金红色耀眼夺目的凤袍上,繁复的金凤展翅腾飞,金色丝线勾勒下栩栩如生,衣袖上的金珠子在走动间发出清脆的响声。

南夜身份最尊贵的二人携手同行,一步步朝皇庙高台之上走去。

那时的梁墨萧刚过七岁生辰,站在皇兄梁墨苏身后,目光紧随他的父皇母后二人。

在亢长的祭文唱读声中,所有人皆跪在祭坛之下,面朝帝后二人,三叩之礼,这是梁墨萧最后一次看到他们接受众人的跪拜。

皇庙祭祖大礼过后,就会安排帝君驾幸玉寿山的事宜。一众皇子自然是要随行的,梁渊很少带宫妃随驾,每一年都会带着皇后一道前去,再加上宗亲、重臣,各自的随行、宫人以及侍从,浩浩荡荡的也有百来人。

这一年,梁渊的胞弟梁承自请诏书留守盛安,梁渊倒是颇感欣慰弟弟愿为他分担繁务了,从头至尾未曾起疑,甚至还出言夸赞了几句。

这个时候前往玉寿山,实则就是为了休养生息,放松身心罢了,没有了朝堂上的公务纷扰,总是更能舒心一些。

梁墨苏比梁墨萧足足年长九岁,从幼时起便聪慧过人,又是嫡出之子,早已是朝中众臣所看好的未来东宫人选。因与之同胞所出,梁墨萧多数时间便跟在其身侧学习,兄弟二人虽年岁相差不少,却感情甚笃。

住在行宫之中,梁墨萧只需每日晨起与皇兄一同前去给父皇母后请安,之后多数时间都是跟在梁墨苏身后。上头有严父慈母,还有疼爱他的兄长,幼时的他什么都不用担忧,那几年是他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从没想过,这一切会被他父皇最信任的人毁灭。

这一切来的太快,猝不及防。

澄澈的碧空如水洗般干净,璀璨的阳光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行宫上方镀满光华的琉璃瓦折射着明媚的弧度,从松针缝隙间投射下来的光柱,一束束粗粗细细,林荫中飘散着浅薄的雾气,美不胜收。

行宫中的宫婢们进进出出,都在为梁墨萧明日的生辰做准备。

血腥味便是在这个时候逼近的,毫无征兆,整整三万兵马,黑压压一片蜂拥而上,行宫中的侍卫还未反应过来前便被斩杀当场,所来士兵手握长枪,盾牌坚实,各个装备精良,枪头处尖利森然,不管不顾,见人就杀。

没有拉锯战,没有僵持,完完全全的压倒性屠杀,一时间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行宫内有一处狭小的地窖,小的藏不下一个成年人,是他二人无意中寻到,梁墨苏便把他放在了地窖里,用着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对他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发出一点声音,更不许出来!”

那一日发生的事情是多年以来他日日夜夜都要入梦的梦魇,怎么会忘!

逼仄的地窖修造的及其隐蔽灵巧,从外头看不到里面的动静,里面却能清楚地看到外面。

父皇震惊的神情,不可置信的目光,震怒的话语,清晰地传入耳内,“梁承,你这是在做什么!”

这一切都没有解释,没有任何理由,黑色的箭羽嗖嗖嗖破空万箭齐发,就这样穿透了父皇的胸膛,与他的母后一起,到死,父皇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梁墨萧不知在地窖中待了多久,直到外面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天色暗沉没有半点星子,浓重的血腥味随着风始终盘旋在空气中,久到咬破嘴唇的血液干涸,久到僵硬的身体麻木,他都不曾出来,心中隐隐期待有个人在这时打开地窖对他说,“现在可以出来了。”可是没有。

初月的南夜有着北方独有的寒冷,可是更冷的却是人心!

梁墨萧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远到他都忘了为什么而走,才想方设法地碰见从护国寺回宫的皇祖母,回宫后,就看见梁承大办他父皇母后的葬礼,对外宣称,所有前去玉寿山的人都感染了瘟疫,病情凶险,来不及诊治全部病疫。

瘟疫?

荒谬!

接着很快,便有御医前来替他看诊,并且得出一个病因,此儿痴呆。梁承就此如愿登上宝座。

皇祖母没过多久就自请前往西宁城的长青庵静养,不愿过问世事,他就明白皇祖母已看穿了梁承的真面目,却选择了逃避,西宁城离盛安城相去甚远,皇祖母走之前来问了他,是否愿意与她一同离开,他拒绝了。

总要一日,梁承会后悔留下这个痴呆的幼齿小儿,他忘了温顺的动物在闻到血腥味的时候容易长出尖锐的利齿变身恶狼。

从那个时候开始,梁墨萧深谙一个道理,没有能力没有权利,什么也做不了,不登上最高的那个地方,总有一日还是会因受制于人而保护不了自己最在乎的人。

南夜必收,天下必夺。

夜色浓重,银绸的月光在轻纱般浓重的云霭中飘忽不定,整座萧园像被沉在墨水之中,仅剩两三点孤灯般的星光,远方的天空与厚重的城墙上下连成一片,天地合一。

怀苏院内灯火通明,遥遥可见窗纱上倒映着几个剪影。

“让南吕去兴城盯住严风手下所有人的动向,查一查这些日子他在盯谁,”梁墨萧将手上的信折成三折,慢悠悠地装进信封中,向前一推,“断雨,拿上这信,你亲自跑一趟遥城,没有传召,暂时不必回来了。”

“主子,你要动手了?”断风满眼放光,跃跃欲试道。

断风话音一落,书房内出现短暂的安静。

始终默不作声的仲商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主子为何将断风留在身边了,断风这么蠢,如果单独行动,一定活不过两天!”

“呵。”

“断雨,你居然笑我?”断风自认为难得机灵了一次,本来还有些沾沾自喜,结果被一向语出惊人的仲商噎了一句,仲商他惹不起,可断雨和他是同一批暗卫出身,被他嘲笑心里总觉得很是不服,“主子,您快分派些任务给我,我就不信堵不上他们的嘴。”

梁墨萧抬眸扫了过去,本不欲多说,忽地想起什么,凉凉道,“前些时日不是已经给了你任务了吗?”

断风呆了一瞬,“有吗?”

“公子不是让你多去陪夏桀说说话吗?你竟当成了耳旁风。”断雨在一旁迅速说道。

“你……”

“都下去吧。”梁墨萧低下头,执起笔。

见状,众人立刻收起了嬉笑打闹,很快,无声地退出了书房。

待梁墨萧搁下笔踏出书房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带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寂静,转身欲回屋时,不经意瞥见东面的阁楼竟闪着暖黄色的光亮,脚下一顿,还未歇息?

沉吟片刻,脚下不停地朝流觞阁走去。

浓密的梨花林木枝繁花茂,月夜下的簇白梨花如团团云絮缀在枝头,飘摇坠落的梨花掉在肩头缓缓滑落,走近了看,好似笔勒勾描的淡雅水墨画。

刚走近阁楼,夏桀迅速地拦在他面前,看到是他时蹙了蹙眉头。

梁墨萧无视夏桀放在他面前的手,伸手敲了敲门。

“进。”琉璃清浅无波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带着入骨的沁脾,一时间好似心间被注入一股清泉,神思清明。

屋内大案旁,琉璃一身墨色长袍,满头青丝随意束起,层层叠叠地堆在身后,手执毛笔俯身案上,笔走龙蛇,走近了看,满纸芳华层层叠叠漫天铺去,竟正是屋外的梨花木林,密密匝匝梨花飘扬着满树,满园,满地。

“这梨花香果然馥郁。”琉璃头也未抬,手下仍在勾勒最后一笔。

梁墨萧了悟,刚才他穿过梨花林时身上带了梨花的芳香,如今与案上的画不可谓不应景,“公子好兴致。”

夜半作画,层层枝丫满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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