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漂泊,陷入了寂静黑夜的泥泞之中。
残冬腊月,天寒地冻,偶尔吹过一阵风都能令地上的白雪冻结成冰。雪,深深切切地在凛冽的寒风中飘舞,似要用晶莹的雪色掩盖一切不能曝于人前的黑暗与秘辛。
在巍峨高耸的城墙之下,是茫然看不见光亮的昏暗,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飞落的雪花映照着家家户户投射出的灯火,只有这个角落就如被人遗忘一般。
谁都没有注意到,这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紧闭眼眸的婴孩,整个人被包裹在暗红苏绣织金锦被之中,不哭不闹,了无生息。
漫长的平静中,在万物休憩的深夜,在以为不会有更多意外衍生的时候,厚雪覆盖的雪地之中,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
一个身形单薄却似蕴藏了无限力量的孤寂少年停在了婴孩面前,在他伸出手的瞬间,婴孩的双眼毫无预兆地睁了开来。
少年看见了一双世间最璀璨通透的眼眸,如曜黑的琉璃珠子一般,明亮的映照着他的脸,眼眸中骤然生出的万千光彩,满路铺就的白雪折射出的光芒亦在其面前黯然失色。
少年倔强不羁的面容一时间柔和了下来,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抱起地上的婴孩,不顾锦被之上雪水化开的冰凉,紧紧地将孩子搂进自己衣间,他抱孩子的姿势生涩而稍显怪异,可眉眼的疼惜却如刀锋镌刻般地印入他怀中人的脑海,永生永世无法抹去。
雪花落下,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少年沉稳的步伐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与来时一样。
雪下的极快,一团团、一簇簇,很快便掩藏了脚印的踪迹。
官道宽阔,行人穿梭。
在这以极其富裕闻名天下的梓云,即使行走在山野之间,都不会觉得冷清,总有来来往往行走各地的商贩奔走其间。
前路清明,一眼便能望见尽头。这条路,数年前她也曾走过一次,却是与此时相背的方向。
离帝都珞珈城越近,琉璃的思绪便越不安宁起来,竟有种近乡情怯的意味。
他们分别的时候,细数起来,竟已有十年。
只要一想起,又能见到那张孤傲寂寂的脸庞,她的心中便升起一丝迫切。
不知再相见时,他是否还会同她幼时一般,将她高高抱起开怀的大笑,带着她天南海北地品尝各地吃食。那个为了她拼命地在朝堂之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少年,让她穿上最好的绫罗绸缎,让她用上最好的器皿古玩,好似只要她目光所及之处皆要替她张罗回府一样。
可一想到就是这个疼她入骨之人如今病重缠绵卧榻,她犹如绞心般的疼。
长久不间断的行路,加上日渐深重的忧思,琉璃显得极为疲惫,沉沉地靠在马车车壁之上,神情木然,许久不曾转动一下身子。
夏桀掀开车帘,担忧地看向她,“不会有事。”又以手指了指矮几上的茶水示意她喝口水。
琉璃转动了下眼眸,当看见夏桀眼底下浮现出浓重的青灰色时,坐直了身子,心疼地说道,“阿桀,我们休息一日在赶路吧。”
夏桀露出一个有些生硬的笑容,因为不常笑的关系,看起来显得不大自然,琉璃却是从中读懂了他的意思,是在让她不要担心他。
“你休息。”夏桀取过车上的锦纱递给琉璃,随后放下车帘,妥帖地拉扯好底下两个角。
马车平稳地跑动起来,车帘外映照进来的光线,带着和暖的温度。一路上飘然坠落的落叶如翩然起舞的蝴蝶旋转着优雅的弧度。
她缓缓掀开车窗帘,有一片小小的黄叶飘落进了车内。她捡起来看了看,是一片脉络清晰的树叶,每一条纹路每一道走向都极为清楚,就如她现在所走的道一般,不容许出现差错。
她将这片树叶握在掌心中,随后又慢慢松开,将叶子送出车外,让它顺着风流飘向更远的地方。
日复一日的赶路,车外掠过最是熟悉又最是陌生的景色。随着山峦起伏,带起金光熠熠的雄阔,在人流渐盛的交织中,熙熙攘攘的华服锦缎,青山碧水地拱卫着这座鼎盛富饶的都城。
这座天底下最宏伟坚实的城池,养着一群最矜贵不过的人,便是供人每日进出的城门都装饰的富丽堂皇,耀眼夺目。
也就是这座繁华的都城,造就了她人生八苦的开端。
“等等。”
川流不息出入都城的人流中,一辆青蓬布面的马车不起眼地夹在其中,在距离城门数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琉璃撩开车帘一角,透过狭窄的缝隙往外看去,仰起头凝望着城门上方金粉描绘的“珞珈”二字。
她保持着这个动作许久,表情凝然不动,只有眼睛里多了一些看不明白的东西。
“少主。”夏桀低声叫唤了她一声,神情关切。
琉璃略略松了口气,无多血色的粉嫩唇瓣勾起一抹浅淡的笑,“走吧。”
琼楼玉宇,锦衣玉食,街头巷尾天华物宝的盛况,街面很是热闹。
梓云的在朝京官大多都在东面一带落宅,即使是小小的两进小院都宁愿一家子挤在一起,只因那一处寸土寸金,所住之人非富即贵,似乎只有住在了那一带,才能体现出自己的身份。
而琉璃的马车却是缓缓朝着都城的南面而去,南面的府邸,只有那么一户人家会在珞珈百姓口中津津乐道,那便是梓云赫赫有名的武官之首,大将军沈竟桓。
南面街市道路宽敞,铺面却不多,因此二人很快就赶到了那座赫赫府第门前,却见这座宅子墙院灰白,府门斑驳,布置十分内敛简洁,只有“大将军府”的匾额高高悬挂,有几分显眼。
琉璃掀开车帘,踩着方踏走下马车,抬着头凝望着高悬的匾额,一头青丝随风吹起,有几丝零落的墨发拂过略显苍白的面颊,整个人带着一抹病态而极致的美,绝美之中又透出一股深沉的怀恋。
那一日,少年在冰寒透骨的冬日,穿着敝旧的衣衫,一袭老旧的披风尽数裹在了婴孩身上,低暗的神情掩不住他苍白的肌肤和漆黑的瞳眸。
他便是用那一双寂寂无边的深邃眼眸望着怀中的婴孩,黑得如同最寂静的夜,却坚定而果决,唇边绽放了一抹最温暖的笑意,迈步走进了眼前这座宅子。
这么多年了,少年早已经从籍籍无名的少将一步一步走到了不可攀附的地位,唯一不变的就是始终住在这座与他威名不相匹配的简朴宅院里,就像是在原地等候谁人归来的痴人。
琉璃默然半晌,不由自主地朝前走了两步。
少年抱着婴孩,小心谨慎地腾出一只手拢了拢她身上相裹的长披风,微笑着对其说道,“以后这里就是你家。”
好像婴孩能听的懂他的话语似的,少年大约怎么都不会知道,他怀中的婴孩确实听懂了,且将这一切都牢牢记在了心中。
夏桀见琉璃神思怔怔的模样,走到府门前敲响了门上的铜环。
青天白日下,将军府大门紧闭,没有同别的府邸门前那般伫立着护卫,且门前显得有些冷清,不知是朝中官员早已探视过了,还是因这将军病倒而失势了。
不过琉璃知道,这位将军最不爱与人来虚的,怕是都被回绝了吧。
府内的门房拉开大门一角,探头看向门外,见门口矗立着一个英姿锐利的少年,衣着服饰华贵少见,甚至还有几分面熟,想着应当是哪家府上的公子,可挠挠头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眼前之人是谁。
只好出口询问,“请问公子是?”
“夏桀。”夏桀言简意赅。
夏桀?门房又想了想,珞珈城中可有哪户尊贵人家是夏姓的,寻了一圈愣是没想出来。
可又不能随便放人进府,他只能再问一声,“请问公子您找谁?”
“将军。”
事先并没有收到哪位夏公子的拜帖,如今将军又病了,更加不能轻易放行,门房苦哈哈的样子,挡在门口又不知能不能赶人。
就在这时,来人身后走上前来一位容姿逼人的少年,少年的容颜在一抬手一垂眸之间,便叫人失了方向。
琉璃看了一眼极为眼生的门房小童,眼中有片刻停顿,数十年时间,即使府上的主人常在,府中的一干下人也应当所剩寥寥了吧,也不知这几年这位主人过得可好。
“这个时候是谁上府里啊?”一道稳重粗哑的声音从门内传了出来。
琉璃眼底带了一抹温和,未说话。
“哎呀,是罗管家啊,”门房扭头看见身后肃穆而立的中年男子,立即高声叫了起来,同时迎了过去,“是一位姓夏的公子,他说他叫夏桀。”
门内出现了长久的静默,而后是一人略显凌乱的脚步声,随之府中的大门被人一把拉开,来人放下隐隐发颤的手,一眼望见夏桀身后的琉璃,过了很久才听到他艰涩而低沉的声音。
“是小主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