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只有黑暗。
年幼的琉璃站在这一片虚无缥缈的黑暗里,心中的茫然与恐惧透过深邃的黑暗缠绕着,包裹着,蚕食着她仅存的勇气。
在这里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黑得如同最寂静的夜,深远幽暗,即使是她大声呼喊,也得不到一丝回音。
泪水从眼角无声滑落,向无尽的黑暗中坠下去,随后消失无影。
琉璃平静地睁开双眼,又是这个无知无觉的梦,就如身处万象阵中一般。
漆黑的夜,仿佛泼洒了无边的松烟墨汁,重重地涂抹在天幕之上,往日稀疏的星子亦隐藏了起来,夏日的燥意于这深夜之中悄然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清爽的微凉。
她将手从丝衾之中抽出放到眼前,隐隐约约能看清整只手的轮廓,嘴角微微扬起,如碧波般清澈的眼眸洋溢着淡淡的温馨,在这无声无息的楼宇之内,在无人看见的情况之下。
琉璃侧转了下身子,出神地盯着黑暗中虚无的一个点,随之将丝衾掀开,缓缓起身,从紫竹屏风上随意拿了件墨色长袍披在肩上,打开门走了出去。
“少主。”夏桀听到这边的动静,立刻从旁边的房中走了出来,看见琉璃披衣出了房门,忍不住叫了她一声。
琉璃看着立在黑暗之中依旧无比熟悉的身影,浅浅一笑,“又吵醒你了,陪我出去走走吧。”
一高一低两道清华的身影行走在萧园的重重院落之中,没有灯火的照明,仅有一点月色的映衬,周围树影重重,隐在暗处的暗卫虽觉得稀奇却也没有上前打扰。
凭着直觉毫无目的地穿梭在园内,看着月光流泻在满园花木之上,大约是夜风清凉,花草树木反而比白日更精神几分,寂静之中偶有几声蝉鸣鸟叫,萧园虽大,所住的人却很少,除了满园隐藏的暗卫。
良久后,琉璃才轻声叹了口气,“好久没有做这个梦了,都有些怀念了。”
夏桀顿下了脚步,张了张嘴,又似乎寻不到适合的话语,抬起右手有些犹豫地放在琉璃左肩上,轻轻拍了拍。
琉璃有些诧异地抬头望向夏桀,一时望进了一双隐隐有些不知所措的眸子里,微微一笑,“嗯,我感觉好多了。”
夏桀有些失神,很快移开目光,沉着声道,“那就好。”
二人这般闲庭散步,一时也不知走到了何处,只看到眼前一处阁楼一般的屋舍,一条长长的台阶通向阁楼的房门,琉璃往台阶上踏了两级,就坐在了台阶之上,目光沉沉的,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夏桀静静地立在台阶之下,不言不语,做着无声地陪伴,一如多年来的习惯。
也不知坐了多久,夜色渐渐由黑转为墨蓝,夜的潮气在空气中慢慢消散,天际格外澄净。因着是夏季,更深露重的也感受不到冷意。夜色之中,远远的一道清绝高华的身影缓缓向这边行来。
随着来人的走近,她必须微微抬起头才能看到立在自己跟前之人的脸,天色未亮,她看不清来人所穿的究竟是何种深色,不过她知道那是玄色,垂感极好的直襟长袍,腰间扎的是同色祥云纹腰带,黑发用了一支水沉楠木固定着,修长的身体如玉般直立,整个人丰神俊逸中又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
“叮”地一声脆响,在这寂静的黑夜之中尤其清晰。
原是琉璃头上的玉簪坠落了下来,方才出来时随意旋绕了两圈,将头发松松垮垮地固定住,此时随着她抬头的动作,最终固定不住掉落了下来,不过难得的是,这般掉落在石阶上,玉簪也没有碎裂。
可满头青丝却径自披散了下来,长长的发丝披散在肩头,披散在石阶之上。
夏桀满脸惊疑地朝梁墨萧看去,却见对方除了眼中有些许震动之外,毫无讶异之色,心中倒不觉得奇怪,之前便隐隐察觉他应当早已知道此事。
也不知是何处的屋檐,突然“扑通”一声掉落了一名暗卫。
她漫不经心地拾起石阶上的玉簪,对着月光看了两眼,抬手将自己的长发握住,挽成一个发髻,再用簪子旋了两下绕到发髻之上固定住。
“看来是我吓到了你园中的暗卫。”琉璃将下巴抵在曲起的双膝上,眼睛凝视着他腰间所别的墨玉洞箫。
梁墨萧俯视着身前这个毫无自觉的少女,用“吓”这个字眼,倒不如用“惊”来的更为准确一些,若非他园中隐着的这些暗卫都是些恪守本分之人,要是各个都如断风那般,那才是真正的惊吓。他侧身走上石阶,坐在了矮她一级的石阶上,问,“还不过四更天,公子在此做什么?”
“赏花赏月。”琉璃将脸靠在膝盖之上,看向了一旁朦朦胧胧的花影,低声道。
梁墨萧就着清冷的月光往她那边瞧了一眼,只看到发髻上莹润欲滴的玉簪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如流水一般在她的发丝间流淌,他没说话,亦没追问原因。
夜风徐来,还带了少许潮气,在月光下,他的脸都朦胧在暗色之中,或明或暗,难以分辨。
长久的静默后,待琉璃转过头时,梁墨萧的目光依然放在她身上,月光渐渐暗淡,他那黛色朗眉之下,是一双包裹在沉沉雾霭中的眸子,正待谁人注入一道光芒。
她移开视线,而后淡淡地开了口,“若再不降雨,盛安城也要成旱了。”
梁墨萧一愣,随即皱起眉头,不过很快又舒展了开来,沉静地说道,“公子说笑了。”
琉璃坐直了身子,沉默地望着他,干净通透的眸子似吸取了银色的月光一般明亮,久久,忽而笑了,这一笑不染瑕色,明净而微醺,缓缓说道,“忽然想到了一个有趣的点子。”
梁墨萧望向她,停顿了半晌,目光中带了一丝询问。
她摇了摇头,将双腿直直地伸展在石阶之上,双手抵靠着后边一级台阶,抬头望着微微泛蓝的天际,说道,“时候到了再说与你听。”
“好。”梁墨萧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天幕,在明明暗暗的月光笼罩之下,在这个夏日的夜晚,天边,已经开始出现淡淡的蓝色,黎明即将到来,显得格外清明。
不过,翌日正和殿的朝堂便没有那么清明了。
七月的天,骄阳似火,宫中此起彼伏的花枝树木都发起了蔫。
“混账东西,丰茽城发了这么大的旱情,全城上上下下这么多官员,竟没有一个向上呈报灾情,朕竟不知朝中居然养了这么多无用之人!”自昨夜拿到宫中暗卫日夜兼程赶回而送回来的消息后,梁承便气的夙夜难眠,早朝之上,当即便发了这通始终难以消解的火气。
朝中上下,战战兢兢,当今正在气头上,谁都不敢做那只出头鸟。
“老臣以为,当务之急应当立即委派一人前往丰茽城主事,开仓赈灾。”出列说话的是当朝丞相云陵水,站到了他这个位置,向来要说别人不敢说的话,言别人不敢言的事。
对云陵水这个直臣,梁承向来还是卖他几分薄面的,沉着声问道,“云丞相心中可已有人选?”
云陵水顿了顿,继而说道,“老臣以为,由王铭锋王大人出任便很合适。”
梁承沉吟了片刻,王铭锋如今即将踏入协办大学士的位置,这趟差事可以说是云陵水在为他铺路,想了想他近几年的作为,当即敲定,“好,便由王卿前往接任丰茽城巡抚一职,当头第一件事,就是给朕拧下郑淳良那颗脑袋!”
“臣遵旨。”王铭锋立马出列接旨。
不知怎的,梁承忽然想起了青荷诗会时,那个胆色过人却沉着内敛的燕绥来,遥遥望去群臣的尾端,那人一身绯红色锦绸,衣袍上密密实实地绣着一只秋色的白鹇,追逐着血红色的初阳微微展开双翅。
分明是由他先发觉的灾情,如今完全没有提及他的名字,也依然能沉稳地立在后头,不见其有丝毫想要囊括功劳的举动,实在难得。
“燕绥燕卿。”
“臣在。”
随着燕绥的出列,朝中众臣皆忍不住以余光投去一瞥,家中有子女前往参加青荷诗会的都知道,此次旱情便是这个少年当先发觉,此时当今喊出这个年轻人,想来是想要给他些赏赐吧。而不知道此事的朝臣,都有些疑惑这么个末等小官,有何事值得当今亲自喊其出列。
“朕破格提升你为正二品户部侍郎,钦命钦差一职协同王巡抚前往丰茽城安抚灾民,能不能保住这个官职,便看你此行是不是会让朕失望了。”
梁承这一番话,在正和殿之中掀起了轩然大波,这是数十年来都不曾有过的恩典,这个燕绥何德何能,竟被捧到了那样高的位置,天子门生,果然有所不同吗?
“臣遵旨,定幸不辱命。”即使是在这么大的恩宠面前,他依然不骄不躁,沉稳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