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北寒的突然倒台,就如夏日晴空中的一个惊雷,惊得朝堂上下震动不已。
梁承的雷霆手段,旨意一道一道凌厉而下,毫不留情,朝臣中倒寒一派终是不敢触及当今的逆鳞,免得引火烧身。
朝堂的风向立刻就不同了,太子一党只觉前路无比清明,皇室之中再无人撼动。
值此非常时期,却有一人再一次官职高升,刑部杜逾明升任刑部郎中,正五品。
在这高官遍地开花的帝都城,正五品郎中实在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官,但是在短短数月连升三级的真可谓南夜头一人,朝堂上这些人精隐隐窥得当今君主的意思,他是在捧这个初出茅庐的新科状元。
不过朝堂之上再大的动静,于市井小民而言,不过是多了一些谈资罢了,热热闹闹的议论个几天也就淡了,讨生活的人哪有那些闲工夫管上头有什么动静,只要别殃及到他们就行。
怀苏院院后方有一处纳凉藤架,边上有一个呈长圆且不规则的荷池,平日里仅有几个仆从在做打理,只有入了夏,梁墨萧才会偶尔来此小坐。
浮萍莲叶挨挨挤挤,大片的莲花皆是清一色的洁白,暖风拂过,带起层层绿浪,兼着清雅的莲香。池边静坐的男子,一身玄色的对襟窄袖长衫,腰间所系同色金丝云纹带,黑发束起仅以一只沉香楠木簪固定住,整个人萧萧肃肃中又透着高不可攀的矜贵,气度逼人。
“主子,园外那几个眼线已经撤离了。”仲商安静地立在他身后说道。
“嗯。”梁墨萧淡淡应了一声,继续翻看着手上堆叠的各地情报。这几个眼线还是梁北寒初时放在萧园外的,可惜手段太次,他都懒得动手处理。
仲商又道,“断风传信来说,一切已经处理妥当,不日就从兴城启程而归。”
前段时间,梁墨萧将断风派去了兴城,处理梁承隐在暗处的尾巴,如今也是时候回来了,不过这些时日少了断风唧唧呱呱的噪音,难得清静了不少。远在兴城一带的南吕私下里都同仲商哭诉了,希望主子下次有事能派个安静些的人过去。
梁墨萧点点头,半晌后见仲商还立在身后,微疑道,“还有什么事吗?”
仲商神色间有些迟疑,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公子出门了。”
琉璃的行踪,梁墨萧是没有令他们盯视的,所以她做了什么亦无需向他汇报,仲商方才从后院过来时正好看到了琉璃的马车出了园子,只是琉璃平日从不独自出园的做派才引得仲商微微有些好奇,一时不知该不该与梁墨萧提及。
梁墨萧翻看纸张的手一顿,缓缓地将手中的一叠叠纸交给了仲商,若无其事道,“今夏气候热的实在过早了些,你让断雨多注意下西北这一带,一有情况及时汇报。”
仲商领命退下去后,梁墨萧又在此处坐了一会儿,原本觉得坐于藤架之下,夏风轻吹,还自有一番惬意,此时竟觉得这风里多了一股燥意,连带着看向满池莲花都能一眼瞥见莲花嫩茎之上布满的小刺,张牙舞爪。
他隐约觉得他是有些在意琉璃为何连声招呼也未打便出了园子,她现在在何处,又见了什么人。
琉璃回到流觞阁时,隐隐觉得院中气氛有些不对,果然瞥见湖边树荫之下,有个身影坐在藤椅之上,连片的树荫挡去了日头偏射的暑气,梁墨萧正在闭目养神,却不知为何有种浓重的压抑之气。
她脚步微顿,还是往湖边走了过去,编织的作纳凉一用的藤椅以玛瑙藤所制,边角处包裹着软金箔,上铺一层冰丝软绸,夏日用最是舒服。
藤椅之上,梁墨萧似是睡得正熟,琉璃定睛看了一眼。
梁墨萧睡着的时候,没有了平日里沉静的神色,那种时时刻刻都需关注各方动静,绷紧了神经的冷漠皆褪了去,树荫遮蔽的阴影打在他骄姿清举的面容上,往日的铁血手段都要令人忘了他也只是个十七岁的清隽少年。
琉璃示意夏桀上前,取过夏桀手中盖在一堆不知是何物的纸包上的一卷轻薄锦绸,走近了几步,在他边上弯下腰,将隐绣着华丽图案的雪色锦绸轻轻盖在他身上,却见那少年的长睫迅速颤了一下。
琉璃的手一顿,缓缓直起身子,好整以暇地看了他半晌。
装睡?
“要睡回自己院子去。”说着往回走去。
却听得藤椅“吱呀”一声,她的手被人一把抓住。
在她转身的时候,梁墨萧便睁眼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琉璃回身,先是看了他一眼,最后目光却落到了她方才盖在他身上的锦绸上,这条锦绸竟是比冰丝还丝滑几许,梁墨萧不过伸了下手便已经滑落掉在了脚边。
她自然地将手腕从他手中挣脱而出,蹲下身将绸缎拾起,这才看向梁墨萧,淡漠地问道,“有事?”语气间平淡的疏离。
他的目光在绸缎上扫了一眼,继而看向琉璃,开口道,“去做什么了?”问完却将自己给怔住了,他迅速移开视线,站了起来。
就在他以为眼前的少女不会作答时,她淡淡道,“故人来相见,出园一叙。”
梁墨萧注意到夏桀手上堆叠着一包包纸包,随意地问了句,“这是什么?”
“茶。”琉璃的回答言简意赅,丢下一个字后,便径直往厅阁而去,走到半路回身问了一句,“你不进来吗?”
“我今日碰见了一个陆家人。”琉璃拿过夏桀刚刚煮好的茶,给他沏了一杯,茶水晶莹雪白,在冻青釉莲花杯中呈现着透亮的光泽。
又是这样的茶,梁墨萧想起刚刚夏桀手捧之物,所以这茶是故人所赠?心中转了一圈,口上依旧平静地说道,“陆正则?”
“确是他。”琉璃举起杯子先闻后品,茶水入口后清淡绵软,微苦不涩,茶韵悠长,带着些许雪水般的清冽,齿颊留香,暗暗点头,这批茶制的不错。
陆正则,陆家三房长子,是陆家这一辈中唯一出色的人物,时任户部侍郎一职,若不出意外,将他外放一段时日,回来后大约就能荣升一级,而当今的皇后却是陆家二房的长女,但因二人如今作为陆家的倚仗,相处起来反倒比自己嫡亲的兄弟还亲厚些。
“看起来,人不错。”
琉璃说起今日所见,在回来的路上,虽也是人潮如流,但车驾还是能平稳地前行,但因前方还走着一顶青布小轿,稍微慢一些罢了。行到快进入城东鸿鹄大街的时候,夏桀忽然勒住了马,将车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夏桀的驾车十分稳妥,在外人看来猛烈的停顿,对于琉璃来说只是身子微微向前偏倾了一下。
琉璃坐在马车里,稍稍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声音,便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原是一位城外的老农挑了两大筐西瓜想去城东北的集市上卖,谁知因为太重以至于挑在担上的麻绳被磨断了,两筐西瓜在路上一顿翻来滚去的,还被砸烂了不少。
本就是两厢路口,站在一旁围观的百姓不少,都是指指点点的在看热闹,零星才有几个站出来帮忙捡西瓜的。
前头的轿子停了下来,琉璃的马车随在后头,自然也需停下等候。
这时一道醇厚的嗓音响起,“老伯,你这剩下的西瓜我都要了,可否帮我担去东面的陆府,送到后门有人会同你结账。”声音平和,不骄不矜,转而又似在对身边的人说着,“青云,你帮老伯拾取一下。”
“好,好的,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了。”老农的声音带着丝轻颤,更多的则是惊喜。
这是谁?说话做事如此妥帖,这一段简单的话既解决了老农的困境,又保全了老农的自尊。琉璃挑开车帘一角,往外看了一眼,只看到了一个黛蓝色的身影,身量微长,直裰的长袍不显富贵,明眼人却能一眼看出这料子的特别,飘逸而简约。
从百姓的窃窃私语中听得,此人原是陆正则。
梁墨萧听完后,点点头,“大部分的陆家人自觉家中出了一朝皇后,其子又稳坐太子之位,做事向来张扬惯了,只有这个陆正则不同。”
琉璃抬头看向他,一声不响地等他继续说下去。
他将手中的空杯向前一递,顺而在桌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示意琉璃给他满上,琉璃执起青莲杯的手一滞,幽幽地放下,拿过一旁的冻青釉双耳壶目色沉沉地给他斟满。
梁墨萧拿过杯子轻呷了口茶,这才说起,“陆正则是个非常低调又隐忍的人,十分善于自控,谨慎做事留有退路,可他又是一个自信而高傲的人,他不会贪求一时的华服美饰,即使野心十足仍要又慢又稳地行走在朝堂之上,这也是为什么如此出色的一个人,三十岁了仍坐在侍郎这个位置上。”
他话语一顿,目光缓缓地落在她身上,一双如寒星般的眸子,不带一丁点温度,却璀璨至极,“无论是做人还是做官,他都无可挑剔,至今以来,我还从未见他有过失误。”
“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