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了几日清闲,琉璃随梁墨萧去了庵中。
八月的天,没有阳光的照射,在这寂静清幽的长青庵内,就显得格外凉爽。
映在绿树丛中的庵堂,灰白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
琉璃神情淡淡地跟在梁墨萧身后走进了太后的居所。只见屋中铺设十分质朴,不见丝毫富贵之气,重重叠叠的月白帷帐垂下,角落里虽摆了些古玩器皿,然满屋皆是素色,令人见之心静。
最上面的罗汉榻上倚坐着一个精神奕奕的老太太,穿着青缎掐花铁锈镜花绫对襟外裳,莲青色夹赤线绣百子榴花罗裙,看起来慈眉善目,却能远远的感受到她从骨子里透出的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这是久居高位而残留的余威。
她此时正与坐在下方圆凳上的宁如云说着话,一脸和气。
梁墨萧往前踏了一步,开口道,“皇祖母。”
琉璃一看便知榻上的这位就是静养在外的南夜皇太后了,亦随之向前踏了一步,简单而大方地行了个礼,道,“柳离见过皇太后。”
宁如云见此柔笑着起身对着梁墨萧裣衽一礼,“萧表哥,”又偏过身朝着琉璃施礼道,“柳公子。”
面前的少女落落大方,虽说性子柔顺,可在太后身侧经过多年教导却也不至于令人看起来缩手缩脚,举手投足仍是从容淡定的。
“这世间竟还有面貌如此出众的孩子。”太后打量着面前的少年,见他面色淡然,身上自然流露着温和无波的气息,眸中染着阅尽千帆后依旧清明澄澈的通透,她的眼中便多了一丝激赏。
再看他一身着装,小小年纪却驾驭着常人不敢尝试的墨色,甚至能轻易将这重色压住,衣领上绣的银色雪梅便如他这人一般跳脱而出,这不是个简单的少年。
屋外猎猎的风声习过,苍绿色的参天古木,树叶起伏之间发出阵阵响声,就如一片汪洋绿海,绿波簇拥着碧蓝的天际。
“想不到我萧儿竟能与第一公子相熟,实在是他的荣幸。”太后这句话带了半分真情,掺了半分假意,这大约是在深宫中所处的女子惯有的说话方式。
琉璃唇角勾着笑意,语气却算不上多热络,道,“皇太后过誉了。”
太后神情一顿,似是没有想到这个少年竟不吃这一套,不禁对面前这个少年更多了几分好感,连面上都带了两分真挚的笑意,道,“是个沉稳的孩子,想必萧儿定是承了你不少照顾的。”
琉璃先是侧过脸平静地看了梁墨萧一眼,见他无甚动作,唇角微微一扬,似乎在笑,眼中却毫无笑意,说话间风淡云清,“照顾倒谈不上,不过是在他背后轻轻推了一把,加快了他朝前走的速度。”
梁墨萧眉睫一跳,没有想到琉璃竟这样直接,却也没有出声制住她的话,从他做出前来西宁城这个决定时,便已经注定了要走这一步棋,这一步最关键的棋,这一步最致命的棋。
宁如云一惊,这个少年好大的胆子。
太后脸上的笑意都有些僵硬,没想到过去了十年,她还是走到了这样两难的境地,瞳眸像是聚了一团光,朝着眼前的少年而去,这一眼,在接触到少年温淡如初的眸光时消散于无形。
她又恢复了慈祥的笑容,竟是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走的快些也是好的,”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有些路,还是需要他自己来走。”
琉璃点头,她的脸上并无半丝犹豫,平静而闲适,这是一种万事皆不过眼的自得,是旁人无法质疑的从容,说道,“那是自然。”
太后凝视着她脸上的神情,未有丝毫错过,这一刻却是发自内心地笑了,“今日可热闹了,让人去后园子里摆上些吃食,我要和小辈们一起开怀畅聊一番。”
宁如云见太后心情突然间好了起来,自然忙不迭的答应,连忙伸手扶着她往后园子走去。
梁墨萧自然地与琉璃走在后头,思忖着眉头微微皱起,慢慢说道,“你似乎心急了些。”
琉璃缓缓抬头仰望着他,脸色微有茫然,却是端详了许久。
沉静深邃的双眼,深抿紧闭的薄唇,微微拢起的眉峰不自觉间便深觉他有着深不可测的力量,不知从何时起,他的身上已经逼显了睥睨天下的傲气,似乎都快忘了前不久此人还一副清浅气息淡化光华的做派。
她沉默着,似是才想起梁墨萧方才说了话,低声道,“早些摆好棋局,你便可早作准备。”
梁墨萧自然察觉出了她的反常,目光缓缓地落在她的脸上,问,“你有心事?”
“还够不上心事一说。”琉璃淡淡道,这些都带了成虚无缥缈的意味,不说也罢。
“你们二人走的这般慢做什么,”太后走至一半,见身后没有声音了,扶着宁如云的手又回过了身来,转头便见梁墨萧神情关切地望着琉璃,嘴里说着什么,笑道,“萧儿啊,你若是能对哪户女儿家有这般上心,皇祖母便放心咯。”
宁如云听着皇太后的话,禁不住多看了琉璃两眼,这样无可挑剔的才情品貌,她真是庆幸,此人非女子。
梁墨萧不由脚步一个停顿,脑中怔怔地回响着太后所说的话,她在他眼中仅作女儿家看待,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并且自己好像还很享受这种感觉?
琉璃愉悦地笑了,似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斜睨着他道,“萧王爷可听见了?可莫让皇太后忧心了。”
梁墨萧默不作声地扫了她一眼,唇角几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干咳一声偏过头去。
“柳公子说的在理。”太后满意地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
琉璃看着太后缓缓走远的身影,想了想,随意问了一句,“丰茽城如何了?”
空气中一时悄然无声,只听到沙沙的风吹树叶发出的声响,梁墨萧忍不住转头看向琉璃,沉吟片刻后,道,“城中的百姓等不到救济的粮食与银两,又开始暴动了。”
琉璃抬头看着他,“哦?那看来燕绥应当还有后招。”
梁墨萧慢慢地朝前走去,唇角露出微微向上的弧度,不置可否地说道,“燕绥家中在位于丰茽城偏远的南面庄子上,有一处田庄大仓,如今藏粮约莫有三万余斤,只待寻到靠谱之人押送粮食入城。”
琉璃看着他那微微扬起的唇角,眉梢上扬的神情,心中一动,他本是将帅之才,如今却屈居丝途商道,若非十年前那场变故改写了他的命格,他原该是南夜史册中最出色的将军。
如今亦成了南夜皇室之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遭此劫难,才得以浴火而生。
走到后园,嬷嬷们早已安置好一切,石桌上摆满了茶水点心,里头全是一色蜜饯与糕点。熏香袅袅随着风流而起,掩映在苍翠松柏之间。
太后自然坐在最上头的位置,她拉着身旁的宁如云坐在了她身边,梁墨萧自如地坐在了她另一侧,而剩下的最后一个位置,自然便是琉璃的了。
琉璃看了眼安然就座的梁墨萧,又望了眼有些许不自然的宁如云,罕见地察觉出自己如今的身份——外男,就这么坐在宁如云身边应该是不妥的吧。
她暗暗递了个眼色给梁墨萧,却见他抬起头,神情平淡,“坐。”
琉璃微有诧异,低头望向他,踌躇了一下,见无人说话,便随意地坐了下来。
宁如云咬住下唇,不发一言地伺候着太后在铜盆中洗了手,又拿过嬷嬷递上的白方巾为之擦了手,动作缓慢,却极为娴熟悦目。
长青庵中的花花草草并不稀奇,难得的是庵中古朴清幽的气息。
太后望了一眼桌上的茶点,老脸如同绽开了花,笑呵呵道,“怎么全是甜食,我家这孙儿可不喜食甜食,也不知柳公子是否吃得惯?”
梁墨萧的目光从桌上略略移开,似有若无地瞄了琉璃一眼,眼中带着一抹无声的笑意,只听他道,“皇祖母有所不知,公子向来偏爱这类甜食。”
梁墨萧说的轻描淡写,宁如云心中却升起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这句话似乎有些宠溺的意味,紧接着立刻暗自否定,应当是她会意岔了。
“哦?”太后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哈哈大笑了起来,性子竟是十分爽朗,唤道,“那小柳你可得多吃些,这个梅花香饼与这个吉祥果味道最好。”
小柳?琉璃微微一哂,原来因着同一喜好,便能拉近两人的距离,她含笑点头,伸手捏了一块梅花香饼小小咬了一口,继而唇角微扬,柔和了脸上的笑意,回道,“确实美味。”
太后性子随和,平日里最牵挂不下的孙子如今又在身边,心情便更加开怀了几分。
席间,天南海北地闲聊,也算宾主尽欢。
待到梁墨萧将琉璃送出长青庵,送上马车,太后才收起了脸上渐浓的笑意,沉着声音道,“萧儿你随我进来,其他人都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