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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败落基山 第三章 南北地理环境札记

所以我在父亲的激励和德沃托的指引下离开了。这是最终的旅行。与我任意一次穿越阿曼、阿富汗和中国的旅行相比,更是如此。这是我儿时就常常向往但因为家庭环境而没能实现的旅行。我最近一次游历美国还是在20多年前,即20世纪90年代的中期,当时作为记者和旅行作家的我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做访谈、写简短的人文志。这些访谈向我展示了一块处于变迁中的土地,引人注目、充满活力而又残酷无情。濒临破产且没有希望的内陆城市,荒漠中盲目崇拜武力和国家的死里逃生者,无论高雅还是低俗、一路北上的拉丁文化,脱离传统爱国主义的环保主义者,亚洲和拉丁美洲口音的全球文明在——特别是西北太平洋沿岸的——兼容并包的城市里萌发。到处都有人认真地关注他们自己的地方志。发展水平越高,越要挖掘更多这类有用的历史。我也看到了流水线一样的赌场,对印第安人保留地的社会性破坏,另外,位于大陆深处的内陆地区依赖于世界经济及其无数的可能性。

但这次我需要一个完全不同的更加理性的游历体验,不是作为一名旅行者,也不是作为一名记者,而是作为一名分析师。旅行者和记者经常与人交谈,谈话内容会影响游历体验和感受。分析师会思考那些没有说明但显而易见的东西。一名分析师是在缄默中工作的。我想保持缄默,以便能全身心思考美洲大陆,以及它在21世纪将要和应该充当的国际角色。这将是一次关于美国的世界地位形势的沉思。要知道,我并不是想完全缄默地思考这个问题,而是想倾听隔壁桌子人的交谈。如果你直截了当地问人们诸如政治和外交政策等问题,他们往往不会摆出一个立场。毕竟,他们不认识你,可能不愿意被公开引用,而且他们回答你的问题,并不总是意味着他们真正关心你所提出的问题。因此,他们的回答并不意味着被问到的问题在他们的生活中是至关重要的。所以我想偷听人们同他们的朋友和熟人的谈话,我想了解他们真正关心和关注的东西,并连同我所观察到的其他所有东西一起思考。我在国内四处旅行,有时比在华盛顿参加各种会议和活动更能清楚地思考美国的外交政策。当然,这种方法也有缺陷,但至少与之前穿越美国的旅行相比,它可能让我有不同层面的感受和体验。

正如惠特曼在他的《大路之歌》(song of the open road)中写到的,我“消除了闷在屋里的晦气,放下了书本,摆脱了苛刻的责难”。我只想在思考美国的世界地位,并制定相应的战略对策前,看看这之外的东西。

我应该说,美国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尽管全球化是不可否认的,其特性也已变得更丰富、更复杂和更具世界性——主要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国家凝聚力作为特殊主义的基础仍然是需要的。如果没有这种凝聚力,诸如推行有效外交政策等等就是不可能的。所以但凡合适,我都会说我们的和我们,即使我注意到——考虑到全球读者——编辑们越来越回避使用这样的表达方式。因为政府高层开会讨论重大问题时,都会有意识地使用我们的和我们,所以我也必须这样做。这仍是我要动身穿越的国家。

2015年总统初选开始前的静谧的春天,我从马萨诸塞州斯托克布里奇(stockbridge)的家中出发,棱角分明的老房子和教堂尖塔一字排开,这是早期定居者生活过的确证。在这个多风而空旷的地方,胡萨托尼克河(housatonic river)和大卵石墙显示出斯托克布里奇一度是边境。18世纪早期,斯托克布里奇与几座邻近城镇,位于欧洲移民在北美定居点的西部边境附近。正如我说过的,生活在边疆需要的不是想象,而是实践:清理土地、建造住所、获取食物。边疆对意识形态的考验是无与伦比的。这里没有时间研究理论。这就是为什么最终美国没有接纳法西斯主义,或其他更温和形式的乌托邦主义。理想化的概念在美国很少扎根,因此知识分子不得不向欧洲寻求灵感。这里的人们忙于赚钱——这当然是边疆精神的延伸——并强调实践的主动性。

也许是新英格兰地区和北美东部其他地区的极端气候——潮湿、寒冷和油腻的暑热——不仅影响了美洲原住民文明,还导致了取而代之的欧洲文明比其在欧洲时更具实用性和功利性。美国人拒绝一切主义,这是好事。已故的前美国国会图书馆馆长丹尼尔·布尔斯廷(daniel j. boorstin)【1】写道,即使是“欧洲启蒙运动,事实上也与17和18世纪樊笼中的精神禁锢没有差别”。布尔斯廷认为,启蒙运动“本身就具有它所要打击的那种僵化和威权主义”。启蒙运动过于科学化、理性化和决定论化。在马萨诸塞州西部以及其他冷峻棘手的边境地区,启蒙运动遭遇现实而被打磨成“常识”和“自证”的实用性智慧。[1]在欧洲,理想可以是美好或是自我解放的;但在美国的边境地区,理想首先要表现出可以衡量的结果。

在沙龙中,安逸的启蒙运动者将这个国家看作正确而理性的进步工具;而对于阿巴拉契亚山脉尚未被开发的一侧来说,国家只要没有阻碍发展就是好的。由于启蒙运动是一种智力上的觉醒,因此它不可避免地是精英主义的;而常识性的口头生活信条则是自下而上的,也就是说,美国的政教分离不是美好的理想,而是对这样一种事实的实际反应:坚毅的开拓者们的乐观主义和自由思想产生了不同的新教教派,它们都无法支配新的政治体制。这些教派在新英格兰地区激烈地争夺信徒。这是有史以来相对较少的时期之一,信仰纯粹是一个选择问题。这种自由的宗教竞争和随之引发的狂热被称为大觉醒运动(great awakening)【2】。确实,美国的民主是特定的文化与恶劣的地理环境相互作用的产物。

当地原住民是地理环境的一部分。斯托克布里奇的印第安人告慰了大觉醒运动中最严厉的加尔文教徒乔纳森·爱德华兹(jonathan edwards)【3】的灵魂。爱德华兹挑起了马萨诸塞州北安普敦远东地区的教义论战,身陷论战漩涡的他最终失利并被迫离开,于1751年来到斯托克布里奇向印第安人传授福音。为感谢他们在美国独立战争中完成的侦察任务,这里的美洲原住民被最早授予了美国公民身份。但这只是局部情况,更宏观的整体情况才更为关键。

在1675年至1678年的新英格兰地区,发生在美洲原住民和英国殖民者之间的菲利普王战争【4】的残酷程度堪比任何一场在欧洲发生的暴行,原住民和白人平民——其中许多是儿童——是这场大屠杀的主要受害者。白人定居者的损失确实是惨重的,但是战争结束时,新英格兰南部地区的原住民几乎灭绝了。虽然马萨诸塞州西部的美洲原住民表现得更好,但发展进程本身以及臭名昭著的土地交易将他们驱赶到保留区中。一个可怕的事实是——正如菲利普王战争所证明的那样——清除印第安人对于白人定居者来说是非常实用的,同样的经过磨难的实用性智慧,使得启蒙运动的一些脱离现实生活的观念无法被冷酷而务实的北美定居者接受,也否定了同原住民共同居住的可能性。还有一个更加令人不安的现实:如果新资本主义社会——允许将个人置于集体之上的社会——被本土文化稀释和改变,那么几个世纪以来,美国在国内和国际上所取得的大部分或全部成就可能就只是无稽之谈。

根据其希腊词根,历史只是一种叙事,而丰富且深刻的叙事往往是无法解析的。美国的叙事在道德上也无法解析,因为这个在20世纪大冲突中拯救了人类的社会也是建立在巨大的罪恶之上的——奴隶制以及针对原住民的种族灭绝。(当我在旅行途中思考美国在世界上所扮演的角色时,衡量二者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困难。)

然而,历史也可以是思想的故事,思想越有用,历史越伟大。美国是反思想的:哲学家一般懂的不如大众多,大众只顾追求自己的利益,往往知道的最多。这种民粹主义怂恿狭隘、残酷和野蛮,不可能成功地运用在所有的地方,即使美国人——大觉醒运动时期的传教热情时至今日仍然存在于我们心中——相信它是可以的。尽管如此,作为边疆生活所不可避免的情况,美国的民粹主义在新英格兰地区破土而出,并推翻了欧洲既定的等级制度。[2]

我向南穿过了康涅狄格州和纽约州,在长岛北岸遇到了大海。

萨加莫尔山(sagamore hill)的一切都令人心旷神怡。这始于科尔德斯普林港(cold spring harbor)——一条通往长岛海峡和大西洋以外的青灰色通道——中盐沼所散发出的咸味。盐沼背后是一片向东的树林,这片树林帮助1886年建成的——布局凌乱且门廊宽阔的——维多利亚庄园成为经典。空旷的房子内部因橡木制、核桃木制和柏木制的镶板而显得昏暗和华贵,墙上挂的鹿头、羚羊头、麋鹿头、驼鹿头、野牛头,以及地上铺的斑马皮、美洲狮皮和红地毯给人一种极度不祥的感觉。这里是20世纪头十年的“夏令白宫”。这些房间的装饰,包括摆放着暗淡的精装书的巨大书架,散发出一种——现今对其宽容程度要低得多的——纯粹的活力与刚毅,这是西奥多·罗斯福【5】——人们都知道他每晚都能读完一本书——真正博得的赞扬。

很少会有人像罗斯福这样,其精神仍然存在于他本人居住过的位于萨加莫尔山的宅子中。这种继承财富并守住财富的精神伴随着对领土权力的预测和对外国土地在精神上的占有。在白宫的八年时间里,罗斯福可能没有打过一场伟大的战争,但他实际上建立了美国第一支工业时代的海军,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他可能是唯一一位明确地认为美国是无可比拟的全球性强国的美国总统。

长岛海峡和萨加莫尔山展示了罗斯福的出身:哈佛大学和东海岸的上层社会。他与生俱来的权利给予他一个平台,没有这个平台,他非凡的一生本来是不可能的。然而,为了成为美国伟大的总统之一,他不得不走上了一条艰难的道路,这有时意味着掩饰他的特权,甚至是放弃他的特权。事实上,罗斯福成为纽约市警察局局长、海军助理部长、美西战争英雄、纽约州州长,并最终成为美国总统,不是因为萨加莫尔山及其代表的东西,而是因为北达科他州的荒原及其代表的东西。在19世纪80年代的大平原上,年轻的罗斯福从第一任妻子去世的悲痛中恢复过来,成了一个美国人。他经历了土地对于人类,特别是对于他本人的磨炼,并在这个过程中经过充分锤炼而挣脱出来:直率豪爽、体格健壮、带有沙文主义色彩的爱国主义、毋庸置疑的激情和强烈的动力。

他是第一位充分理解征服美国西部的更重大意义——这预示着积极涉入外部世界事务的外交政策——的美国总统。但是,这种霸道的精神使罗斯福同时成为帝国主义者和改革者。这片法外之地——公认的没有温柔的北达科他州——上的酷热、暴风雪、言辞粗鄙又飞扬跋扈的牛仔,以及强烈而令人生畏的空虚感,最终将这个来自东部的斯文的年轻人同残留的欧洲联系分离开。用最具洞察力和格调的罗斯福传记作家埃德蒙·莫里斯(edmund morris)的话来说,北达科他州的油井工人们认为他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让他们感到自卑”。罗斯福正是从北达科他州这个偏远地区开始,建立了自己的支持者群体。

长岛海峡可能诠释了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f. scott fitzgerald)【6】的“新世界”(new world)——充满富有成果的可能性,只受到人类想象力的限制;但它只是这片无垠大陆上的遥远一隅。虽然美国之前就已经有来自西部草原的总统,比如著名的林肯,但当罗斯福开启他的政治生涯时,他同时代表了美国东部的上层社会和西部的新贵。美国在内战结束到1898年美西战争爆发期间成了工业强国。这一变革发生在罗斯福有生之年,他本人也置身其中。正如一位英国议员曾指出的,就活力、乐观主义和强大的潜能而言,罗斯福“成就”了美国。[3]

这里是现在的美国:烟雾、油烟、橡胶轮胎的摩擦和对可怕的炼油厂及其橡胶的臭鸡蛋味的记忆。半个多世纪以来,新泽西州收费公路一直是东北部地区最忙碌的高速公路,连通了纽约、费城、巴尔的摩和华盛顿特区,从统计数据来看,航空和铁路仍然是难以企及的。如果你通过6号出口进入宾夕法尼亚州收费公路,就像我和父母在1960年第一次乘着一辆“奥兹莫比尔98”(oldsmobile ninety- eight)【7】时那样,新泽西州收费公路是通往西部门户的一部分,在宾夕法尼亚州收费公路的另一端是俄亥俄州以及同大草原接壤的部分。我知道我在夸大事实,但是正如西蒙和加芬克尔(simon and garfunkel)【8】的歌词所暗示的那样,这一切都是从新泽西州收费公路开始的。1952年竣工的新泽西州收费公路,及其连通的主要交通动脉所构成的***州际高速公路系统,有助于加强大陆的统一,这是美国维持全球性强国地位所依赖的基础,因为美国一直是石油和天然气时代的巨人,直到现在才能预见这个时代的终结。

新泽西州收费公路是这个国家最拥挤地区的中心。那些必须经常旅行的人,或至少在一生中定期旅行的人都深谙此道。用自己记住的休息站的名字来标记行程的人有克拉拉·巴顿(clara barton)、莫莉·皮切尔(molly pitcher)、文斯·隆巴迪(vince lombardi)、乔伊斯·基尔默(joyce kilmer)。(有多少人知道基尔默?他是一位多产的诗人、文学评论家和记者,他在1918年的第二次马恩河战役中遇难。)

新泽西州收费公路曾体现了“摆脱束缚”:在新汽车时代对距离不可思议的征服。随着人们的生活比以往更加繁忙和紧张,交通堵塞的情况逐年加剧,现在新泽西州收费公路已经显得拥堵不堪,令人焦虑不安。收费公路从问世到现在,美国人口从1.575亿增长到3.2亿,翻了一番。新泽西州收费公路沿途的景观从来不赏心悦目,但也不特别难看。更确切地讲,新泽西州收费公路在没有风景的地方,就像一条长长的户外隧道,旅客们所能想到的就是到达公路的另一头。这是噩梦般通勤的标志和延伸。因为美国如此广袤,人们总有踩油门的冲动,通勤不仅时间长,而且持续不断;我们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浑浑噩噩地度过的。收费公路作为美国经济成熟的直观表现,已经进入了非常成熟的阶段,但就国家的交通基础设施而言,目前正在走下坡路。

我驾车目睹了变革和只是在当地发生的冲突。新道路的延伸伴随着车辆的轻微碰撞和路面的坑坑洼洼。收费公路北部的许多旧炼油厂已经让位给一个巨大的新机场、一个新体育场馆,以及缺少植被的、病态的工业废地。1960年的休息站干净、安静,人们坐在餐桌前等待食物。人不是很多,在种族隔离时期,即使在北方,几乎每个人都是白人。当时不仅是空中旅行,在较低程度上,长途汽车旅行也是上流社会的特权。我认为我儿时唯一一次体验奢华是在美国的公路上。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这些相同的休息站已经变得拥挤和脏乱不堪,旅客有白人,也有非洲裔美国人,他们只能吃到自助式的垃圾食品。到2015年,这里有了新的变化。这里仍然提供自助式的、带着工业化的油炸味道的垃圾食品,但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沙拉、羊角面包、水果、健康的麦片和美味的咖啡。清洁人员马不停蹄地工作,他们中不仅有讲西班牙语的,还有讲其他外来语言的。由于有来自东亚、印度和拉丁美洲的移民,员工们似乎来自世界各地。不同的显示屏上播放着新闻和体育节目。这个国家发生了变化,并将继续变化。安静消失了,特权也是如此。就像机场的安检设施一样,收费公路的休息站彰显了美国伟大的平等。谢天谢地,我儿时同父母在弗吉尼亚州用餐过的种族隔离餐厅消失了。

我不禁注意到收费公路边满是杂草和瓦砾。我想起了我在中国看到的,高速公路旁整齐排列的杨树、连翘和各种开花的树木。中国是新兴的工业和后工业社会;美国则是更老牌的。中国可能拥有初始优势,但在投资不足的情况下,其局限性会限制对基础设施的维护,这可能是对成熟的真正考验。维护——特别是要在排除万难的情况下——是对未来信念的证明。

越过特拉华河(delaware river)就是东北部的大怪物——全长579千米的宾夕法尼亚州收费公路。到处都是泽西市白色和橙色的圆锥体路障、道路维修和拓宽的指示牌,以及正在作业的工人们。维护是不间断的。

1962年,父母第一次带我到福吉谷时,它是一座有些许荒野气息和田园风光的州立公园。现在它是位于费城西郊外的国家历史公园,毗邻商场、办公楼、高速公路隔音墙和高耸的赌场建筑群。州立公园在设计时保留了华盛顿将军在1777年冬用于休养军队的土地,当时他率领的大陆军遭受了重创。在这里,他的部队避免了全军覆没,并有幸在普鲁士男爵兼教官弗里德里希·威廉·冯·施托伊本(friedrich wilhelm von steuben)的帮助下,被打造成一支统一且训练有素的部队。

距离第一次参观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我仍然记得三磅野战炮和六磅野战炮的部件,以及一排排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重建的大陆军(continental army)小屋。现在美国公园管理局已经建起了游客中心,彻底改变了这里的环境。这里建有多个停车场,并配有游览电车,还有新修的园内道路,以及更多的历史和其他标识,再加上火炮和小屋,公园本身给人一种非常郊区的感觉。但是,说“我的父母让我有幸拥有对原始荒野的记忆”,是不准确的——原始荒野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改变了。

华盛顿的军队离开福吉谷时,在这里留下了1500间小屋和3.2千米的防御工事。这使福吉谷成为当时美国的第四大城市,1.2万名士兵还烧掉了方圆几千米内所能找到的全部柴火。被华盛顿和他手下人看到的荷兰榆树和栗树都早已消失。福吉谷已经沦为荒地,随着贯穿19世纪的工业革命达到高潮,情况变得更加糟糕。福吉谷周围是石灰石采石场和冒着浓烟、肮脏不堪的发电站。1876年是美国独立100周年,加之工业革命引起的美国生态环境的日益恶化,引发了保护像福吉谷这样自然和历史遗迹的运动。我儿时看到的有橡树和悬铃木的景色不是最初的,而是后来修复的。这个国家越发达、人口越多,其历史遗迹被保护得就越好、郊区化程度就越高。但是,除了美学之外,最重要的是要明白,这些历史遗迹被保存下来,得到了高度重视和充满爱意的关注,是一种健康的国家认同的征兆。这种征兆很普通,被忽视了。

一名国家公园的管理员向游客们讲解了冯·施托伊本男爵是如何训练大陆军的,从行军方式到战斗序列,再到小队构成。这位普鲁士男爵为现今在阿富汗和伊拉克驻扎的士官军队奠定了基础。在某种程度上,美国首先建立起一支军队,然后建立起一个国家。这恰好于1777年冬在此地发生,因此福吉谷是美国的摇篮,关系到我们是谁。这就是为什么我在人群中发现了许多亚裔和印裔的移民家庭,身着纱丽的母亲小声地告诉她们的孩子听管理员的讲解,特别是在华盛顿的小指挥部中,他们被告知这是当时的“五角大楼”。美国是一个悖论。尽管建立之初受到了军队的保护,但这个血与土国家的价值取向既不是军国主义的,也不是基于任何教派或种族的。它拥有杀戮的力量但不杀戮。

全球定位系统是我的敌人,因为它只把我带到州际公路上。我不理它,拐到了老费城派克路(old philadelphia pike)上,向西行驶。费城的城区突然消失了,整齐的农田潮水般涌现出来,浩瀚而壮观。邮箱上的名字是荷兰文和德文。筒仓和农舍的墙皮在脱落,需要翻新。它们中间散布着难看的农场住宅和活动板房。我看到男人们戴着高顶草帽,留着胡子,穿着背带裤,赶着马车;女人们则戴着帽子,偶尔骑着老式自行车。他们的门诺派(mennonite)【9】教堂挤在小商铺和加油站中间,被可爱的招牌淹没了。这里还有统一样式的黑色塑料垃圾桶。这些城镇古朴而有趣的名字——怀特霍斯(white horse)、伯德因汉德(bird-in-hand)、因特考斯(intercourse)——是东北部旅行圣经上的名字。随着肥料的气味逐渐消失,兰开斯特的办公楼区和银行出现,这一切瞬间都消失了。阿米什人的村庄正在被发展和全球化慢慢压垮,即便旅游业在通过商业化反击。我儿时记忆中那种难以忘怀的朴素,现在看来近乎是俗不可耐的。美国的沿路风景越来越类似于发展中国家。一切既不是乡村的,也不是城市的,也就是说,两者的融合缺乏传统的审美。经济和社会的剧变很少是美好的。

我53年来第一次来到兰开斯特参观詹姆斯·布坎南的故居。这里几乎没有变化,导游们还穿着同时代的服装。室内装饰有一种19世纪贵族的威严感,我立即明白了为什么它影响了一个皇后街区工人阶层的男孩。我想起和父亲在这里时有多开心,他那时显得多么聪慧和博学。现在几米外是一个现代化的游客中心,专门展示美国第15任总统的生平。因为他是兰开斯特人,所以这里的有钱人出资建了这座中心,不在意他可能是美国最糟糕的总统。如今在中小学里,甚至在大学里,美国人可能没有被很好地教授历史,但我一次次发现,全国各地的历史遗迹保护和纪念正经历着一次复兴。

兰开斯特和哈里斯堡(harrisburg)一直是被宾夕法尼亚州的农田分隔开的两座不同的城市。现在郊区的房子深入农田,模糊了这种分隔,交通拥堵的现象几乎没有停止。我的兰德麦克纳利地图集(rand mcnally road atlas)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深黄色的色块显示出两座城市城区和郊区的形状,它们几乎是接壤的,并与宾夕法尼亚州的约克市共同形成了一座新的城市,而它们之间的乡村地区正在被蚕食。但是之后在州首府哈里斯堡,我渡过的萨斯奎哈纳河(susquehanna river)水面宽广,水位上涨的河道消失在一片广阔的森林中,显示出新世界的可能性。

在宾夕法尼亚州收费公路上继续前进,不断遇到道路施工,总能看到推土机和无处不在的路障。阿勒格尼山脉(alleghenies)树木葱郁而高耸的山脊映衬着未被污染的、起伏的种植带。在政治方面,正如专家告诉我们的,在宾夕法尼亚州,费城和匹兹堡这样的蓝营自由派城市之间是深红的保守派阵营。休息站外,除了风之外是一片寂静,直到我驶进休息站内:明亮的灯光和比东向道路一侧休息站的音乐更刺耳的音乐,似乎是为了弥补文明的相对匮乏。但即使在这里——宾夕法尼亚州的农村,我仍能看到穿着长袍、戴着头巾的穆斯林妇女。每个人都在摆弄自己的手机,除了在收银处外,陌生人聚在一起,没有任何的互动。社会是丰富多彩且国际化的,即使它因为科技而四分五裂。路上的汽车变少了,只见18轮大卡车接连不断地驶过,它们就是内陆的集装箱船。在穿过石灰岩山区的路上,我经过四个隧道。20世纪60年代,它们是令人赞叹的工程壮举,休息站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现在,在土耳其、孟加拉国和韩国这些不同的国家,我遇到同宾夕法尼亚州相似的隧道、高速公路和公路餐厅。在我有生之年,世界正在迎头赶上。但是,美国的主要优势仍然是——正如我将看到的——它的地理位置。它的规模很大,而且很容易被忽视。

匹兹堡悄悄出现在我面前。就像其他城市稀疏分散、偶然出现的天际线一样,从远处看不见。当我接近三条河交汇处时,匹兹堡以高度城市化的形象突然出现。莫农加希拉河(monongahela river)和阿勒格尼河(allegheny river)交汇于一点,然后继续汇入更大的俄亥俄河,构成了——被铁轨环绕的——险峻陡峭且树木丛生的山峦的背景。这是北美大陆上最重要的水上咽喉之一。因为俄亥俄河流入密西西比河,进而流入墨西哥湾,蒸汽船的发明使得匹兹堡能够与世界航道相连通。为了纪念法国印第安人战争【10】时期的英国首相【11】老威廉·皮特(william pitt,the elder)【12】,这里从法国人的迪尤肯堡(fort duquesne)变成了英国人的匹兹堡。基于地理环境,匹兹堡同很多欧洲要塞城镇相似,但匹兹堡烟雾弥漫的、工业时代的男子气概是地地道道美国式的。在这紧凑的一天中,我被从中世纪到镀金时代,再到后现代的建筑淹没,一直转动着脖子左顾右盼。这座城市被雄伟的拱桥连接着;这些桥的样式让我想起了哈特·克莱恩的颂诗《布鲁克林大桥》,以及诗中写到的穹隆跨越大草原的可能性。我看到学院派风格的摩天大楼建有罗马、哥特和希腊复古风格的外墙,并被装饰派风格的装饰图案点缀着。这里还有匹兹堡海盗队的有赤陶壁柱的都市棒球场,以及匹兹堡钢人队的钢结构的亨氏体育场。19世纪末匹兹堡的财富来自石油、钢铁和煤炭。[4]现在则来自匹兹堡大学和卡耐基梅隆大学这样的名校,以及它们帮助孵化的科学技术。由于被山丘和河流环绕,市中心规模相对较小,适于步行。商店和餐馆的风格高雅而前卫。在一间豪华餐厅里,我无意中听到一个匈牙利移民谈论她在当地的物理治疗生意,她20年前来到美国时身上只有50美元。我认为美国的日常现实仍然是神话般的。

当然,我可以改变我的路线,往西北方向行驶,去底特律最萧瑟和最破败的一些地方,看到完全不同的美国地理环境以及它的历史。我在前一本书《荒野帝国》(an empire wilderness)中做了类似的事情,我当时用半末世论的语言记录了大圣路易斯地区的种族问题。2014年和2015年在圣路易斯县弗格森市(ferguson)发生的暴力事件,为我的感受提供了佐证。但美国的城市荒地是众所周知的,它们的问题成了当地耸人听闻的夜间新闻广播每晚必播的内容。从更大的意义上讲,所有图书馆都很有必要收藏关于美国的问题和缺陷——尤其是近几十年来的中产阶级空洞化——的书籍。不过我下定决心不仅要认真思考这个现象,还要认真思考更寻常的美国地理环境。它们极少被书籍和新闻提及,却是美国力量起源的核心。我想看看美国在电视镜头和新闻报道之外所存在的问题。

像兰开斯特和哈里斯堡一样,匹兹堡在地图上的深黄色区域也在近几十年中大大扩张了。这些城市的发展既增强也反映了美国的经济和文化实力。但是,即使这些城市(远离更国际化的沿海地区)位于大陆深处,现在和未来的城市扩张也将使其居民日益融入全球文明——而不再是独特的美国文明。这种现象不仅出现在匹兹堡——我在这里观察到了对于兼容并蓄的忧心忡忡——而且也出现在兰开斯特的新城,提供精巧菜品的时尚酒店和餐馆受到了欧洲和亚洲的影响。尽管地方在保护历史,但美国的特性正渐渐地,以微不足道而又平淡无奇的方式被稀释,美国本身也在融入更广阔的世界。

你可能会说:“啊,自由主义的兴起,民主的蓝色美国。”但故事在这里并没有结束。全球化也催生出了对全球化的强烈抵制。事实上,由于价值观、心理需求、经济状况,甚至外表,许多人根本无法适应当代的跨国文化融合。在这个——有很多饮食低碳、穿着时髦且身材纤细之人的——新时代,他们感觉自己的生活方式受到了威胁,担忧自己的经济条件恶化。这是一个鼓励多元而非单一肤色和性取向的世界。由于美国的大陆性地理规模巨大且包罗万象,这种对社会变动的强烈抵制创造了一个庞大而另类的世界。在那里,卑微、难看、落后,并通常肥胖的人,依然一样。

西弗吉尼亚州原本是弗吉尼亚州的一部分,但是在内战爆发后的1861年春天,弗吉尼亚州西部郡县的代表们在惠灵镇(wheeling)的集会上反对分裂。邻近俄亥俄河的航道、连接巴尔的摩与俄亥俄的铁路,以及该地区的工业和制造业,使得弗吉尼亚州的这块偏远地区出于自身的经济利益考量而支持联邦政府。在1863年6月联邦政府批准“西弗吉尼亚”建州之前,惠灵成为“弗吉尼亚恢复政府”的第一个州府。惠灵保留着联邦政府士兵训练的场地和关押叛国贼的监狱。不久之后,法庭确定了西弗吉尼亚州的边界。因为宾夕法尼亚州已经控制了阿勒格尼河、莫农加希拉河和约克加尼河(youghiogheny river),法庭决定将俄亥俄河东岸划给这个新成立的州,所以在地图上,西弗吉尼亚州有一小块领土是向北延伸至宾夕法尼亚州和俄亥俄州之间的。西弗吉尼亚州是50个州中版图形状最奇怪的州之一,其内部被群山——包括阿巴拉契亚山脉一些最贫穷的山区——弄得四分五裂,还具有强烈的独特性。美国制度——“美式”民主、联邦、州和地方司法管辖权在权力和机构上的分立——催生出清晰的、基于地理的身份认同。

离开宾夕法尼亚州,我进入惠灵,仿佛来到了另一个国家。漆黑的老砖房中偶尔有几栋大理石和铁制的建筑,展示着19世纪希腊复古式、意大利式、哥特式和新古典主义式的建筑风格,这都归功于19世纪50年代之后的德国移民。但这座城市看起来好像受到过灾害的侵袭。房屋急需修缮。街道冷清到似乎可以产生回音,只有几个无家可归和即将无家可归的人。他们早已被忽视。我在公众场合几乎没有看到任何人渴望——甚至是看起来认识到需要——更好的生活方式。有一两次,我发现了一家不错的咖啡店,一间空荡荡的书店,或是一家新开张的隐隐透露着格调的烧烤餐厅,但这还不足以构成一种趋势。蜂拥的购物者和我在匹兹堡看到的闪亮的合金与高分子材料消失了,我在兰开斯特下榻的酒店的时尚装修风格也消失了。我在惠灵下榻的酒店于1852年开业,曾接待过联邦将军格兰特和谢尔曼【13】,以及11位总统。这家酒店最近一次重新装修是在20世纪70年代。酒店外墙看起来就像一串黑色的眼睛。破旧的房间有潮湿的地毯气味,残缺的家具被随意地扔在地板上,好像是从庭院拍卖会上买的旧货。我想起了冷战期间,在东欧国家住过的所有二星级和三星级酒店。这是惠灵最好的酒店。我到访过中东和中国的很多不知名的城镇,那些城镇看起来更好,有更好的酒店,住在那些地方我感到更安全和舒适。这就是全球化能够轻易地压垮像惠灵这样的煤炭资源枯竭的小地方的原因所在。一些浮华而庞大的城市(它们通常同著名的大学捆绑在一起),比如得克萨斯州的奥斯汀和北卡罗来纳州的罗利——达勒姆三角研究园(raleigh-durham research ),它们受到年轻的专业人士的青睐。即使在美国的心脏地带,如果一个小城市没能以某种明显的方式连接到其他大陆,那它就完了。

我徒步探索这座破败的小镇。在主要街道等地方,被木板封住窗户的临街店面一家接着一家,到处都是“待售”的标志。在两家空店的中间,我注意到一家成人音像店正在营业。修鞋摊也是如此。我碰到的几个人特别有礼貌,好像多年没有人跟他们说话似的。这个城镇基本没有活力。

然后是滨河地区。俄亥俄河流域纯净的普通而不均匀的绿色,夹杂着建于19世纪的房屋正面的铁黑色。充满活力的河流已经汇集了阿勒格尼河、莫农加希拉河和约克加尼河的水,在汇入密西西比河之前,马斯金格姆河(muskingum river)、沃巴什河(wabash river)

等众多河流还将汇入。这里有一座为武装部队新竖立的纪念碑,以纪念从独立战争到伊拉克战争等美国参与的战争。我买了一份当地报纸。报纸头条是关于该地区数百名煤矿工人因页岩气开采热潮而被解雇的消息。这里的工厂消失了。1940年这里的人口是6.1万,现在大约是2.8万。晚上我在酒店的酒吧喝了一杯。戴着狩猎帽的男人们在加油站里看着电视屏幕上的职业摔跤比赛。音量被调得很高。看不到有人在摆弄手机。

我开车驶过大桥,来到河对岸俄亥俄州一侧。这里层叠起伏的丘陵像海藻一样碧绿,让人眼花缭乱。我在一条州级公路上,沿着弯曲而盘旋的俄亥俄河向南行驶。我很少遇到一条背负如此多旅行期盼的河流,每一次拐弯,它的风格和周围的景色都会变化。这就是东部景色的精髓。它是垂直的,被高大的树木围绕,因而是封闭的,在许多地方无法看到远处的景色,让人感到幽闭恐惧。很难找到能够遥望而且清晰的视野。它提醒我,我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杂乱的草坪、售卖彩票的加油站、鱼饵、渔具、夜间爬行动物、“子弹上膛”的枪、香烟和嚼烟占据主导地位。蹒跚的老人、头顶卷发夹的妇女以及自惠灵成为肥胖者聚居地以来的事物——我知道这在美国是老生常谈,但是你不可能不感到震惊,因为它会在数千千米以外的地方重演。

长期以来,中产阶级已经慢慢退化为濒临贫困的工人阶级,而在另一个方向上,一部分中产阶级则成为更小规模的中上层的全球精英。但是用一连几天时间亲自观察这个问题,让我对这个问题感到非常激动。在本次旅途中,我基本上没看到几个中产阶级。政客们喜欢谈论的这件事已经悄悄地滑出了我们的掌握。取而代之的是,在时尚餐厅我遇到很多体面的人,以及很多外表看起来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信心的人,即便他们处处不失礼貌而且没有丢掉自尊——这与他们的外表和我对他们的第一印象大相径庭。在我2015年年初的旅行后的总统竞选活动中,明显的民粹主义倾向显然源于他们不稳定的经济状况,表明他们的愤怒就隐藏在表面的礼貌之下。

俄亥俄州荒凉而粗野的地理环境,不断提醒人们这是片肥沃的土地:山腰上茂密的树林誓要遮挡住道路;野生的山茱萸、紫荆、橡树、桦树、山胡桃树、沙果树、糖槭树、悬铃木以及它们浸在水中的已发白的叶子。文明是多么脆弱的东西啊!尽管活动房屋和庭院售卖杂乱而喧嚣,但路边的廉价餐馆、修理铺,以及无数的美国国旗,体现了俄亥俄河流域的一种野性特质,生动地反映了这里曾经是边疆。

俄亥俄州的玛瑞埃塔市(marietta)是中产阶级社会的乐土,江轮风格的家庭旅馆,配有宣传手册和精致的装修。道路两边有人行小道,旁边是漂亮的精品店和热闹的餐馆。我感觉似乎穿过了一道玻璃门,从社会和经济动荡的地区来到了社会阶层向上流动的安全地带。人们拥有智能手机,看起来很体面,交谈内容涉及金融规划、新汽车和新家电,以及前往欧洲或其他地区度假。在惠灵和我所到过的俄亥俄河流域的其他地方,人们谈论的都是当地的事务;而在玛瑞埃塔,美国的其他地方和其他国家已经进入了人们的视线。惠灵是衰亡中的煤炭产区,玛瑞埃塔则靠近页岩气开采地区。惠灵这些年的衰败部分是高地购物中心——靠近西弗吉尼亚州的特瑞阿德尔福亚(triadelphia)——兴起的结果。惠灵的商业企业已经迁移。俄亥俄河流域拥有生产锰合金、聚苯乙烯、高分子材料的工厂和火力发电站,不是一个衰退的地区,而是一个正在变化和经历经济动荡的地区。这是北美大陆的真实故事。

玛瑞埃塔的王牌优势一直是玛瑞埃塔大学,这是一所1835年成立的小型文理学院,是中西部地区学术水平最高的学府之一。该校在校生来自20多个国家,校园内富丽堂皇的砖制建筑得益于早年的石油财富。小型学院在整个北美大陆一直存在,是美国开拓西部的遗产,也是通过社群精神建立一个充满活力的文明社会的必然——高等教育在全国范围内的普及已成为美国实力的一个组成部分。不过,即使是像玛瑞埃塔大学这样的院校,现在同外部世界的联系也在日益增多,甚至超过了同邻近的其他沿河城镇的联系。

西进之路始于玛瑞埃塔。1788年,在最初13个殖民地以西的玛瑞埃塔,新英格兰人建立了第一个平民政府,并由此开启了美国西北地区的历史。玛瑞埃塔曾是印第安地区的边界贸易站,是在匹兹堡和密西西比州之间往返的蒸汽船、演艺船和邮船的停靠点。顺着马斯金格姆河前行,在其汇入俄亥俄河之前,能在城里看到一座纪念新英格兰第一批移民的雕塑。它出自拉什莫尔山雕塑家格曾·博格勒姆(gutzon borglum)【14】之手,展现了他——刻意的象征性和英雄叙事——的知名风格:雕塑人物看起来是从千岩万壑的环境中挣脱出来的。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总统曾于1938年来到玛瑞埃塔为这座丰碑揭幕。在树木茂盛而庄重的马斯金格姆河畔,有包括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在内的战争纪念碑,以颂扬美国在世界历史上的“新目标”构想。即使陷入僵局、无法取胜或是战败,认为美国是例外的信念——对于很多人来说是难以容忍的——是真实存在且被真诚接受的。在腹地深处重新开始认识这个事实,有助于稳定你的判断力,因为它源自定居边疆地区的共同经历。

在玛瑞埃塔的一个春天的早晨,俄亥俄河像宇宙一样宽广,俄亥俄州和西弗吉尼亚州之间的水面上倒映着天堂的景象。但它不只是俄亥俄河。从宾夕法尼亚州到艾奥瓦州的所经之处,我将看到美国实力的另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大量的小溪流永不停歇地汇入更大的江河中,强调了这片大陆上极为丰富的内河航道资源。沃巴什河和得梅因河(des moines river)将显得同萨斯奎汉纳河(susquehanna river)与俄亥俄河一样浩瀚。还有俄亥俄州中西部的赛欧托河(sci-oto river)、林肯非常熟悉的桑加蒙河(sangamon river)和伊利诺伊河,以及我驾车跨过的无数小河流——我只是喜欢复述名字:艾奥瓦州和密苏里州的斯康克河(skunk river)、英吉利河、南北拉孔河(north and south raccoon river)和东西尼什那波特那河(east and west nishnabotna river)。美国东部水资源丰沛,非常适于农耕。对于像我这样职业生涯的一大段时间都在大中东地区——那个地区的政治问题直接或间接都与水资源匮乏和河流断流相关,那里的河床常年是干涸的——生活和旅行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启示。你可以抽象地从知识层面了解某些事,但是通过具体的地理环境——这是历史赖以发展的基础——来直观了解是另一回事。

通过东部的收费公路后,道路维护保持不变。道路状况几乎没有变差,尽管同我1970年第一次穿越美国时相比,这个国家亟须基础设施投资,但是公路的数量增长了,路面拓宽了。那时,尽管我对公路不太了解,但它们首先成就了我的旅行。换句话说,它们不是那么突兀。那时你随意到访的某个城市,没有用来疏解城市人口的庞大郊区。我记得我每天旅行都是兴高采烈的。这次却困难很多。

大陆内部交通网的联系非常惊人,尽管这太过寻常而不值一提,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对国家的统一不重要。由于兼扮食品商店和休息站的角色,加油站的规模变得越来越大,即便没有星巴克,它们也能提供大量不同种类的混合咖啡。尽管经历了国内航空旅行的革命,但美国仍然是一个公路文明的国家,对于那些认为美国地图和地理环境就是全宇宙的人来说,民族主义比全球主义更加深入骨髓。卡车司机的情况尤其如此。但即使在那些顾客群最粗鲁无礼的公路停靠站,它们的经营者也通常是女性,因为没有人会为难她们。总体上这是一个很有礼貌和教养的国家,就像我曾到访过的中东和东亚,尽管它缺乏高雅的文化和所谓的修养,但它的独特之处就在于此。

但是千篇一律的噩梦——相同的商场、快餐和预制板搭建的教堂一路随行;连锁酒店内的房间清新剂只是让此地更卫生无菌和单调无趣;相同的食品商店里放着彩票和鱼饵的广告牌。随着旅行持续,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北美大陆幅员辽阔,国家在文化和物质上的统一处于不稳定的状态,有时会更好,但往往是更糟糕。在21世纪初穿越美国是一次全新的经历。你就像跑步机上的老鼠。每一家贝斯特韦斯特酒店和智选假日酒店都像是用相同的机器模具做出来的,有一样的果汁机、自动贩卖机和早上盛凯洛格麦片用的保丽龙碗。即使你日行200多千米,你还是会感觉每天早上从同一间房间里醒来。唯一改变的是缓慢发生变化的地理环境。参照物越来越分散。美国主要让人体验到空间和辽阔。

俄亥俄河现在不只是西弗吉尼亚州的界河,且是肯塔基州的界河。在肯塔基州一侧,我遇到一群人聚集在加油站的午餐柜台夸赞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这个地方弥漫着油腻得令人反胃的油炸加工食物的气味。几乎每个人都显露出贫穷和病态。但他们是有尊严的。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谈论着生命的奇迹。听起来他们不会对任何事情讽刺挖苦或愤世嫉俗。一些戴着军帽的老人郑重地说着他们参加过的对外战争。他们都是白人,这个地方与我之前到访的东部城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美国国旗和教堂再次出现在方圆数千米的地方。不止一个人对我说:“祝你今天过得愉快!”

这群人和我遇到的其他人让我觉得,也许对于美国人如何看待对外政策——如果他们确实在国家真的出现紧急情况之外的时间里考虑过此事——最敏锐的观察者是学者沃尔特·拉塞尔·米德(w russell mead)【15】。米德指出,在华盛顿和纽约的精英属于威尔逊派(他们寻求推进民主政治和国际法)、汉密尔顿派(他们是理智的现实主义者,强调国际商业关系)和杰斐逊派(他们更强调完善美国国内的民主制度,而不是涉足海外事务)中的一个,广大的美国人民不属于这些派别中的任何一个。米德写道,他们更像是属于杰克逊派(他们信仰荣誉,虔诚地相信上帝以及军事机构)。他们可能怀疑美国完善世界的能力,但如果你侮辱或伤害他们,他们会反击和报复你。美国是一个拥有高度发达的尚武精神的民主国家,这使得它在许多战争中是极其残酷无情的。美国是一个残暴的国家。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受苏格兰——爱尔兰人和“红脖子”【16】传统的影响,在美国的对外军事冲突中,这种传统比其他精英传统更具影响力。18世纪和19世纪从阿尔斯特来到美国的苏格兰——爱尔兰移民主要定居在阿巴拉契亚地区,他们帮助开拓了边疆文化。米德将他们以及他们的传统同第一个民粹主义者、公开宣布开拓边疆的安德鲁·杰克逊总统联系在一起。

肯塔基州是一个边界州,位于美国南部的最北端。碰巧的是,我随身携带着马尔科姆·考利(malcolm cowley)【17】编著的《袖珍本福克纳选集》。翻阅此书总感觉进入了一个梦境,我每晚睡前都会进入这个梦境。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着了魔似地描述内战前的美国南方,仿佛中了咒语一般,完全是在转述自己的亲眼所见。你不可能不带好恶地阅读福克纳的书:你要么会上瘾,要么不感兴趣。说来也怪,同最优秀的知识分子相比,福克纳——更确切地说是他所创作的人物——那种将过去和现在混在一起的、浓厚而含糊的大白话能更好地解释事情。我一晚上只能读大约10页。这种感觉像在钻研一门难以理解且已过时的古老语言。故事情节比记忆中的烟囱(stovepipes)还少,书中主角的脚下之路与其说是以千米计,不如说是以年计。我发现,他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成为最欧洲的美国作家,不仅因为他的风格及其心理层次和感知等级所具有的复杂性,还因为他描写了数百年前南方各州——经历失败和耻辱因而狡黠地屈服于命运,即便它倔强暴力的根源与刚刚才被清除的狂热不可分离——的地理环境。

对印第安人的野蛮灭绝以及标志性的奴隶制罪恶,像缓慢的流水一样进入了福克纳的叙述;你不能驱逐它们。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南方有着悲惨的历史,这是美国其他地方所没有的。然而,福克纳笔下的人物深深地根植于南方的地理环境,事实上几乎被剥夺了这一切,就好像他们还在形成过程中一样。就此而言,福克纳又是最美国的作家之一。福克纳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经济发展、州际公路系统、华盛顿联邦政府的人权机构,以及《民权法案》和其他进步法案改变了这个世界,尽管福克纳时代的普遍贫困仍然存在。然而,南北战争前的美国南方仍然作为一个影响因素徘徊在现今华盛顿腐朽的党派政治中,共和党中最保守的一群人正是来自原先的南方邦联各州的,并在中西部地区南部的“圣经地带”(bible belt)【18】处于支配地位。我必须牢记南方,即使我的行程绕过了它。地理也塑造了这个国家。它在那里,即使我不能通过福克纳的文字了解它现在的真实情况。

如果一个地方能比西弗吉尼亚州的惠灵更空荡,那这个地方是俄亥俄州的朴次茅斯(portsmouth)。我在大街上从东走到西,几乎没有看到其他人。近三分之二的店面是空置的,其余店面的橱窗里只有两到三件商品,可以在五分钟内清理完毕。玛瑞埃塔一家店展出的商品比这整座城的都多。朴次茅斯最活跃的临街广告是“质押贷款”。我是咖啡厅唯一的顾客。柜台上的人注意到我的不安,说:“不,新建的一些购物中心也没有很热闹。这是一座老旧的沿河城镇,没有什么工作机会和理由能让人留下。这是众所周知的。”这里的人口数量是1950年时的一半。附近的钢铁工厂都已经关闭了。人们已经迁移到辛辛那提(cincinnati)和哥伦布(columbus)等城市。非熟练劳动也已经外包。随着年轻人受到大城市的吸引,这些城市(甚至包括底特律)已经触底反弹,开始恢复元气。郊区大规模扩张使这个国家的地图看起来与几十年前大不相同。但我会一直注意那些人口两万左右、曾经朝气蓬勃、现在苦苦挣扎的城市。也许它们只是不想再存在下去了,即使我们因为它们的建筑和历史而尊它们为传统城市。不过,达尔文主义是合理的吗?随着国家的发展逐渐远离一些人的认知,我们应该允许他们受苦并剥夺他们的社区吗?像这样的城镇是我1970年的全国之旅中最重要的部分。它们正是我父亲怀旧时所描述的——他在20世纪30年代旅行时到访过的——城镇。

辛辛那提的桥梁和摩天大楼簇拥在一起的景象很像匹兹堡,让人印象深刻。正是在辛辛那提以西的印第安纳州,随着美国地理环境的延伸,似乎出现了缺口。树木逐渐远去,虽然它们大多未消失在视野中,露出了更加广阔的农田:玉米、大豆,甚至一点点小麦。起伏绵延的山坡就像蛋糕上的卷花。农舍里有精心修剪的园艺植物和新粉刷的白色墙板,比宾夕法尼亚州、西弗吉尼亚州和俄亥俄州的更高级。你已经进入了粮食生产基地。虽然快餐业从未停止,但是当你来到像印第安纳州的哥伦布市这样的机械工程中心(以该地区的大学为基础)时,情况发生了变化。突然,食品连锁店变得更高档了,肥胖消失了,时尚的邮筒、时髦的广告牌、生活方式诊所和建有崭新玻璃建筑的大街出现了。这是另一个中产和中上层阶级的绿洲,是印第安纳大学的卫星区,距其只有64千米。

越过另一条东部风情的种有橡树、枫树和山胡桃树的森林带——对于印第安纳州来说,这是一个通往中西部心脏地带的地理过渡区——一个真正的全球文明在布卢明顿(bloomington)出现。绵延数千米的豪华餐厅、旅行用品店、时装店和家具店,不一而足。市内有各种肤色的人。印第安纳大学在该校区的学生超过4.6万名,有计算机学院、公共卫生学院、商学院、视光学院和环境学院,它的工程学院和农业学院坐落于印第安纳波利斯校区和普渡大学——位于西拉法叶(west lafayette)的另一所公立大学。米色的石灰岩建筑与维多利亚式、罗马式和哥特式的风格很相配。大十联盟【19】已经很接近常春藤联盟了。它反映了当今世界的教育现实,即自然科学超越了人文学科,因而获得的款项越来越多。

当人们提及大中西部的大学时,他们想到的是——由于电视体育节目的影响——校橄榄球队里肌肉发达的前锋,他们有着波兰人、捷克人和其他东欧国家人的名字和玉米色的头发,他们比赛场所的观众座位数超过10万个。他们可能联想到坐落在巨大校园里的冰冷建筑,每栋楼之间都相隔数百米,在美国的广袤而荒凉的地方,土地并不是很珍贵;因此,他们以这种方式——我们全都维系着最脆弱的联系——来想象位于社会等级中间阶层的庞大的学生群体。换句话说,他们并不总是认为大十联盟是精英联盟。

事实上,正是这些位于中西部各州的学校在成就美国的实力方面做出了比常春藤联盟更多的贡献。很多国家有专门向官僚体制上层人士开放的精英学校和学院,比如很容易想到的法国和英国。美国学校没有等级制度——板凳深度,一个庞大的有数百万学生的大学综合体只比精英院校联盟的排名低一或两位。更重要的是,美国的科学、技术、工程研究和培训——这是后工业社会所依赖的——是在数量更庞大的、排名略低的学校中完成的。同样不要低估这些学校的文科水平。在我自己的职业生涯中,印第安纳大学的世界级学者让我惊叹不已,他们来自欧洲中世纪史、拜占庭和斯拉夫研究,以及印度次大陆政治学等完全不同的领域。与同领域的耶鲁和哈佛学者相比,他们受到的尊敬有过之而无不及。心脏地带的黑土地产生了农业财富,很容易通过河流(以及后来的铁路)干线网络的运输为工业实力奠定经济基础,这种情况的产生包括——同时也需要——伟大的公立大学。大十联盟是一个巨大的社会、经济和政治进程的顶点。它再一次盯着我们,即使我们没有注意到它。

远离东海岸,自我意识和自我专注度逐渐降低。事实上,中西部各州人率真而热情的礼貌,要求你更关注周围的人,而不是你自己。礼貌,因为明显是如此真诚,创造了自己的能量。人们很乐意问候你,就这么简单。它并没有更进一步。这里不是中东或非洲,人们不会邀请旅行者到他们家中做客,或者请他们喝茶。礼貌与好客不同。中东和非洲模式有助于社会稳定;中西部模式有助于效率和生产,因为它在复杂的礼节上花费了较少的时间,它减轻了紧张感和焦虑感,使人们更多地专注于工作。

不管媒体怎样蓄意煽动普通美国民众对于当局的愤怒,我一直认为这里的人们满足于讨论工作、家庭、健康和纯粹的经济生存(economic survival)。媒体是保护外壳,是噪音屏障,在那之下,真正的国家戏剧上演了。所以我是这趟旅行中充满激情的偷听者,喜欢坐在吧台而不是卡座里吃饭,常想接近别人,以便听到他们在说什么。我发现,从东海岸到西海岸,人们都因忧虑而团结在一起。即使是在像阿巴拉契亚这样的地方,他们讲话也是明确而简洁的,是20世纪40年代和50年代歌词的风格,而不是电子时代歌词——不断用亵渎的语言攻击他们——的风格。

他们讨论教会活动、电影和电视节目、对于互联网色情内容的痛恨和应对之策、大学学费和处方药的价格、他们膝盖和背部的毛病、照顾年迈的患有老年痴呆症的父母所面临的难题、债务、体育、个人理财、保险问题,以及其他老生常谈的话题。还有八卦,是的,许多关于朋友的八卦。同时,他们显然不能在没有宗教信仰的情况下生活下去,有时候也会谈论上帝,但这时他们往往心不在焉。他们实事求是的席间谈话是他们率真友情的必然结果。

当你向西走,越远的地方越空旷,酒吧和餐厅的气氛也越让人感到温暖,仿佛是为了弥补外面的孤独。在内布拉斯加州西部的某个晚上,我听到了一场关于能源形势演变的酒吧讨论,内容是煤炭的最终衰落和天然气的崛起,伴随着太阳能和风能的补充。所有人都说,生产商、公司和消费者所面临的挑战是如何适应联邦政府对这些问题的规定,这些规定变得更加复杂,更加难以预测和遵循。当然,所有这些问题都有政治影响,但在美国,我很少听到有人谈论政治本身,尽管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和福克斯新闻(fox news)的节目就在当地酒吧的威士忌瓶架上的屏幕上播放着。希拉里·***的“邮件门”、***基金会及其涉嫌的利益冲突、“伊斯兰国”、中国南海、丹尼斯·哈斯特尔特(dennis hastert)【20】的性丑闻、杰布·布什(jeb bush) 成为总统的机会、伊拉克战争——我所偷听到的谈话中没有涉及这些话题中的任何一个。网络杂志《政客》(politico)中的一篇文章跟我一样,发觉了相同的气氛:2015年4月,美国与伊朗签订了历史性的核协议,同一天,记者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购物中心里,无法找到一个知道或关心此事的人。[5]我想起了德沃托——关于1940年夏天的心脏地带——的回忆,这里的人们对即将吞噬他们的世界大战浑然不觉。这一切与我居住的马萨诸塞州西部的伯克郡(berkshires)形成鲜明的对比,伯克郡有很多精致的餐厅,拥有两套住房的纽约人经常在其中讨论国内外事务。照理说,你可能知道东北走廊地区是精英的“媒体泡沫”(media bubble),但是只有当穿行这个国家的时候,你才真正知道,与其他地方相比,它是多么单一,多么怪异。

我每天都能遇到不想知道外交政策细节的美国人。时间越长,这样的人越多。这和1940年没有什么不同。是的,当时我们没有像现在这样与外界联系在一起,但现在的全球形势也不像当时那么可怕了。美国人不想再经历一次“9·11”事件了,他们也不想再发动一场伊拉克战争。也许没有比那更复杂的了。他们的杰克逊传统意味着他们希望政府能够保证他们的安全,并追捕和杀死那些威胁到他们安全的人。如果你使用暴力,最好有好的原因。对于这些极端手段,不要花费时间和精力于细节。尽管有全天候的媒体,但它们并不特别感兴趣。

我现在知道了,数百万美国人观看了唐**·***在共和党总统候选人辩论中的豪言壮语。但这种对***发自内心的兴趣,在本质上与我在旅途中发现的人们对政治缺乏兴趣有关。***代表着一种反传统政治,一种本能的呐喊,反对不与底层民众联系的政治精英,因为他们不能够改善民众的生活。生活变得越来越复杂的人被自己的烦恼困住,被完全疏远。这种疏离感的表达是民粹主义政治家所钟爱的。

你可以很容易看出为什么孤立主义——与20世纪中叶的共和党元老、俄亥俄州的罗伯特·塔夫脱(robert taft)【21】有着不可磨灭的关系——构成了受人尊重的美国传统。它很适合内部发生很多事情的地方,以至于外面的世界似乎从来都不是真的。当然,现在伴随着前所未有的城市化和郊区化——可以解读为全球化——美国与其他大陆接触密切,孤立主义失去了很大程度的吸引力,以至于不再那么受人尊重了。但我不能低估人民缺乏对更大问题的担忧,因为缺乏担忧的这片巨大的大陆本身也存在着如此多的社会和经济动荡。别招惹我们,我们就不会招惹你,否则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们都会抓到你。我根据亲眼所见归纳出了米德的杰克逊传统,即使我知道美国的外交政策肯定不止于此。但是,即使它肯定远不止此,一个美国决策者,无论多么理想主义,无论多么致力于改善世界和减轻人类痛苦,都不能不问问自己,国家内陆地区的这些人实际上能容忍什么?对于美国的海外行为,他们的痛点是什么?鉴于杰克逊传统是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出发点,他们对于军事干涉所持有的普遍看法是什么?

太阳的轨迹显示了大陆的跨度。随着我向西行驶,太阳在傍晚落下的时间推迟,而在早晨升起的时间也推迟了,所以早晨天更暗,傍晚天更亮。但后来我从印第安纳州进入伊利诺伊州,把表的时间往回拨了一个小时,因为我现在处于中央时区,这个过程在我进入属于北美山区时区的内布拉斯加州西部时和进入属于太平洋时区的内华达州时,又分别重复了一次。飞到加利福尼亚州,把你的表回拨三个小时,是无法了解你所经过的土地的,因为你没有看到沿途每天不同的清晨和夜晚。

进入伊利诺伊州数千米后发生了渐变。草原真正出现了。地表完全变平了。那些密集的树木已经消失在视野的边缘。数千米绸带状的农田种植着玉米和大豆,其中竖立着巨大的金属筒仓。野草和黑土缓解了孤独的地理景象,提醒你这里是多么富饶。因为这种生产和肥沃还将向东、南、西、北绵延数百千米,构成了北美大陆繁荣的基础,所以美国可以如此雄心勃勃地接触外部世界——每隔几十年就有一场史诗般的血腥灾难——人力或物质成本由美国本身具有的富饶广阔的土地毫不费力地吸收。正是这些伊利诺伊州的玉米地从根本上让华盛顿的精英考虑采取行动,即使其他人可能遭受后果及其持续的影响。

同一场景在我眼前反复出现:一趟似乎从地平线驶出的联合太平洋货运列车,为了装满车厢而呼啸着驶向贮藏着玉米和大豆的筒仓群中。这种国家实力的表达几十年来没有多大变化,但现在掌握实际权力的人很少能真正意识到或理解这一点。这样的地理景象让我感到谦逊。我明白,正因这片大陆的广阔,才让它比世界上其他地方更需要发展强大而高效的机车,这反过来又促进了美国军舰的长距离发动机的发展,因此,美国的海军力量与陆地领土的规模及遍布之上的铁路网直接相关。

这种地理景象也让许多中西部人谦逊,这是那些在草原和大平原上长大的人在制订外交政策时谨慎行事的原因。他们凭直觉知道——就像变幻无常的天气会破坏农作物一样——其他能够干预华盛顿重要计划的事情是他们无法控制的。

伊利诺伊州的首府斯普林菲尔德市(springfield)看起来像暴露在大风和草原之中,如同在林肯时代一般。货运列车的声音在城中各处都可以听到。从州议会大厦向外看,你能感受到100米外被木板封住的商店橱窗所透露的破败与凋敝。这里树木稀少,高大而方方正正的混凝土建筑——似乎出自20世纪70年代的野兽派之手——看上去同立体停车场难以区分。林肯时代遗留下来的四四方方的街道是在草原之上的,承载着未来所有的可能性,消磨了人的差异。但同超过它的芝加哥和其他更有活力的中西部州府相比,今天的斯普林菲尔德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地方。确实,芝加哥好像吸走了斯普林菲尔德的空气。这是成为大城市网络的美国与其他大陆的联系比与本国内地的联系更紧密的又一个例子。正是在与世界其他地区和全球文明融合的过程中,分裂势力在美国走上前台。斯普林菲尔德是另一个应该却没能启发思考的小城市。

与其说林肯是其他地方的人,倒不如说他更像是斯普林菲尔德人。所以这里有一些东西需要学习。

从早到晚,来林肯两层小楼参观的游客络绎不绝。与之对比,在更加显赫的布坎南宅邸,整个上午只有三个游客,本人还是其中之一。林肯正是在这座位于第八街和杰克逊街的房子里度过了从1844年到1861年的时光,在这里他实现了从默默无闻上升为名副其实的资产阶级一员的美国梦。1856年,担任律师的林肯时年47岁,林肯家族积累了足够的钱来翻修和扩大他们希腊复古且带有淡淡维多利亚风格的小屋。林肯是通过移民、自学和辛勤工作才达到这一顶峰的。他整个生活经验体系被注入并充满了民主、平等和经济自由——这一切可能都是边疆地区所固有的。因此,他支持对铁路和运河的修建和改善,把这作为将边疆纳入国家的一种手段。如后来认为的那样,林肯是一个西部人,是第一位出生在阿巴拉契亚山脉以西的总统,曾服役参加了1832年的黑鹰战争,曾是草原上的土地测量员,也曾乘平底船,顺密西西比河而下到新奥尔良。他谙熟关于是否将奴隶制向西扩展的争论中的利害关系。

林肯的房子舒适而几近豪华,但没有任何卖弄和浮夸的地方。房子是符合中产阶级标准的,这也是它的动人之处。布坎南当上总统时是富人,而林肯是中上阶层。不管这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同,这是至关重要的区别。布坎南家中陈列着他所拥有的维多利亚女王和阿尔伯特亲王的石版画,他在担任国务卿期间数次在伦敦遇到过真人。林肯房子的豪华主要表现在他同妻子玛丽·托德·林肯(mary todd lincoln)拥有能够分开住的卧室,以及他们厨房中烧柴火的厨灶,这间厨房几乎同林肯出生时的小屋一样大。老于世故的布坎南被水晶、金箔和波士顿制造的奇克林三角钢琴(chickering grand piano)包围;而在斯普林菲尔德,草原上的成功律师使用加工家居和时尚壁纸。

林肯二楼的卧室与他妻子的毗邻,有一张带信件格的桌子,林肯在当选总统后、宣誓就职前的几个月,就是在这张桌子前处理信件的,当时,他将要领导的国家正面临分崩离析。用料简陋的陈设和能看到部分草原的视野——林肯正是坐在这样的办公桌前思考国家命运的——令人喉头发紧。从历史角度来看,布坎南的故居值得参观;林肯的故居则是圣地。在布坎南故居,一位收取小费、身着那个时代服饰的男士会为你导游;在林肯故居,国家公园管理局的管理员特别指出,这栋房子是真正的林肯故居,比在华盛顿林肯纪念堂的官方故居更真实。

林肯的经历——从肯塔基州的荒原到当时西部边陲定居点附近的舒适房子——使他能比布坎南更好地了解叛乱的利害关系。林肯熟悉西部边疆;布坎南则不然,他一生都以宾夕法尼亚州的兰开斯特为中心。但是,通过团结联邦、结束南北分裂,并带领美国走上工业化、东西导向、以中产阶级为核心的道路,林肯使布坎南成为美国历史上最后一位所谓的“边疆总统”。地理不能决定个人的品性,但它确实很重要。

林肯看着外面的草原,凭直觉感知整个世界。但在这个时代,团结美国的不会是林肯,因为在美国一种政治倾向已无法再征服其他的政治倾向。现在是全球主义的一半人口从民族主义的另一半人口那里获得支持,因为民族主义的那一半在地理上更加根深蒂固。因为全球文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全球文化脱离了土地,祖国所意味的分量比以前轻了,因此人们为之奋斗的对象变少了。通过打开来自传统文化根深蒂固地区的人们的视野,全球文化使他们更容易受到时尚和潮流——最终甚至是意识形态——的影响。这使得地缘政治变得更加残酷和抽象。一场纯粹的自豪感和公共认同的战斗在战场上打响。在这个战场上,根植于土地的稳定的、保守的传统文化已经或正在消失。

中西部地区的土地正以其不可阻挡的同质性获得力量。在春季雷暴的黑暗中,加油站和杂货店里充满了关于天气及其对农作物影响的轻松而热烈的交谈,表达清晰而友善。持续的乡村音乐节奏无处不在,甚至在厕所里也能听到。在伊利诺伊州麦克多诺县(mc-donough county)的67号国道上是心脏地带的标志性地理景象:大海一样浩瀚的黑土地就是农业财富,像科罗纳多这样从墨西哥出发北上的探险家是不了解其价值的。这些财富需要付出辛劳才能获得。溪流的数量成倍增加。我从伊利诺伊州的汉密尔顿(hamilton)渡过密西西比河,进入艾奥瓦州的基奥卡克(keokuk),深入密苏里州,然后渡过得梅因河回到艾奥瓦州。东部的森林重新出现,然后渐渐消失,然后再次出现,这时的大草原变成了绿色山丘的海洋,温柔而起伏,到处都是黑色的牛群。因为大草原太大了,所以它有无穷无尽的地理环境变化。

历史标识一路都有。每个地方都为它自己的历史感到骄傲。美国越是全球化,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探究当地在定居北美大陆和扩大民主方面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军事历史——19世纪时为了管理印第安人事务而在大草原、大平原和山区构筑要塞——对当地民众最为重要,接下来依次是定居活动、妇女和非洲裔美国人平权运动、建立工会等。对公众来说,没有比这些标识和国家公园管理员的讲解更容易了解历史的途径了。这是正确无误的、富有洞察力的、至关重要和兼顾各方的,不受学术潮流的影响,对开创性的学术作品还有所了解。

与此同时,两个美国【22】的故事继续上演着:高脂肪的快餐食品所散发出的工业气味和得梅因一家高档餐厅里橡木桶熟成的霞多丽葡萄酒对味蕾的刺激。得梅因是艾奥瓦州首府,这里的食物和闪闪发光的建筑表现出满满的浮华而时尚的繁荣——这是不依赖州政府的保险业的馈赠。艾奥瓦州没有一座像芝加哥一样的城市来削弱得梅因的地位。我感到万物都远离了冷清而破旧的斯普林菲尔德。

由于两岸的建筑物,在艾奥瓦州的康瑟尔布拉夫斯(council bluffs)和内布拉斯加州的奥马哈(omaha),密苏里河几乎消失了。这些城市的“巨人症”是可怕的。每一条坡道、每一条高速公路的车道、每一座停车场、每一座购物中心和购物中心与停车场之间的空间,以及购物中心里各大餐厅中桌子之间的空间,都规模庞大而彼此疏远,从而加剧了孤独感。但它不是不切实际的,或故意施加的。不,康瑟尔布拉夫斯和奥马哈的总体结构——这种完全深植于心理状态的空间使用方式——只是表明这里有很多空间。没有必要把东西做得更小。这就是美国的情况,也是其乐观主义和对各种精英和贵族——他们要求限制空间,以增加土地的价值,然后获得社会地位——敌视的根源。这是美洲大陆和欧亚大陆的一个重要区别。边疆思维方式的实质是几乎无限的空间。在奥马哈,美国西部观念是无所不在的。

人类需要美学,而美学又需要一种限度感和比例感。这是空间过多会带来危险的原因。太多的空间会导致妄自尊大,美国会不时地自食恶果。美国侵略的终极原因——对于其所传播的价值观念的信仰——是对空间的征服。但是城市与郊区的扩张和城市中心的复兴使空间变得日益紧张,越来越紧缺的水资源也加强了对增长的限制——阻止了向沙漠地带的进一步扩张——美国如果要继续繁荣下去,就必须在其本能和目标上有所节制,特别是在世界大环境越发混乱和不稳定的情况下。

1893年,历史学家弗雷德里克·杰克逊·特纳(frederick jackson turner)【23】发表了著名的言论,宣布美国的边疆时代结束了,从而美国文化中一个特别活跃的流派也结束了。但从奥马哈的情况看来,边疆尚未完全封闭。北美大陆太大了,仍然有可以扩展的地方。此外,“边疆”这个观念在美国存在的时间长到足以保持一种根深蒂固的民族性格,尽管它越来越微弱而不易察觉。只要看看自特纳时代以来,美国的外交政策和国际影响力的扩张即可。

现在,世界本身已经成为美国的边疆。这既是一种上帝的恩宠,也是一种灾难。奥马哈的空间布局提供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几乎是对美国帝国野心的潜意识解释。

【1】丹尼尔·布尔斯廷(1914—2004),美国历史学家、博物学家,其最重要和最有影响的著作是《美国人》三部曲和人类文明史三部曲。

【2】大觉醒运动是发生于18世纪中期北美殖民地的一场反对宗教专制、争取信仰自由的思想解放运动。该运动以宗教复兴为旗帜,矛头指向官方教会,以“灵魂自由”为口号,鼓吹民主平等、信仰自由、人民主权和反暴*的革命思想。

【3】乔纳森·爱德华兹(1703—1758),18世纪启蒙运动时期著名的清教布道家,推动北美殖民地的大觉醒运动,引导日益脱离教权主义的民众重新归向基督教。他著名的演讲《罪人在愤怒的上帝手中》描绘了地狱的恐怖和罪人的必然堕落,引人归向上帝的怀抱。

【4】菲利普王战争是发生在17世纪晚期北美殖民地的一次种族冲突,是印第安人和英国殖民者间爆发的一次大规模战争,在北美殖民史上影响重大。梅塔科迈特是印第安万帕诺亚格人的首领,英国人称其为“菲利普王”。他率领族人于1675年夏发动了对新英格兰殖民地的攻击,冲突持续了一年左右,最后以英国殖民者的胜利而告终。

【5】西奥多·罗斯福(1858—1919),美国军事家、政治家、外交家,美国第26任总统。

【6】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1896—1940),20世纪美国作家、编剧,著有《人间天堂》《了不起的盖茨比》《夜色温柔》等。他的小说生动地反映了20世纪20年代“美国梦”的破灭,展示了大萧条时期美国上层社会的精神面貌。

【7】“奥兹莫比尔98”是一个全尺寸轿车系列,曾经是美国通用汽车公司奥兹莫比尔分部的旗舰型号。

【8】西蒙和加芬克尔是美国著名的民谣二重唱组合,由保罗·西蒙和亚特·加芬克尔组成,是20世纪60年代最流行的乐团之一,被视为该年代社会变革的反文化偶像。

【9】门诺派是当代基督新教中一个福音主义派别,因其创建者荷兰人门诺·西门斯而得名。此派原为再洗礼派的一支,1536年激进的再洗礼派建立闵斯特公社失败后,主张和平主义的信徒团结在门诺周围,于1536年建立门诺会,16世纪70年代,该会在荷兰取得合法地位。门诺派迁入北美始于17世纪40年代。当代门诺派的活动中心在美国,欧洲的门诺信徒分三批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至20世纪30年代和“二战”后移居美国,致使其在美国的信徒增加,占世界门诺派信徒的1/3。1920年它建立了北美门诺派中央委员会,以协调各会的活动。

【10】法国印第安人战争,是1754年至1763年间英国和法国在北美的一场战争。1756年,战争扩大至世界范围,成为七年战争的一部分。印第安人在这场战争中与法国结盟,攻打英国。1760年英国攻陷蒙特利尔,战事结束。1763年英法等参战国缔结《巴黎条约》,法国将加拿大、布雷顿角岛、密西西比河以东的全部土地(新奥尔良除外)让给英国;西班牙将佛罗里达让给英国,从法国手中得到路易斯安那、新奥尔良和部分金钱补偿。

【11】原文如此。这一时期的英国首相为纽卡斯尔公爵托马斯·佩勒姆-霍利斯,但老威廉·皮特是实际领导人。

【12】老威廉·皮特(1708—1778)

【13】威廉·特库赛·谢尔曼(1820—1891),美国陆军上将。美国南北战争时期,他在联邦军中的地位仅次于格兰特将军。

【14】格曾·博格勒姆(1867—1941),也译作夏兹昂·波格隆,丹麦裔美国艺术家、雕刻家。他历时14年,完成了南达科他州拉什莫尔山的总统雕刻。

【15】沃尔特·拉塞尔·米德(1952—— ),美国巴德学院外交事务和人文学科教授。其著作《美国外交政策及其如何影响了世界》获得了2002年的莱昂内尔·吉尔伯图书奖。

【16】“红脖子”常被用来指代出身美国农村的底层白人,特别是那些受教育程度较低的、想法固执片面的。

【17】马尔科姆·考利(1898—1989美国评论家、诗人、编辑。考利一生著述颇丰,早年曾出版过诗集《蓝色的朱尼厄塔》《干燥的季节》。他还投入大量精力从事文学评论,其著作《流放者的归来》《金山梦》《我的作家生涯》等都已成为研究现当代美国文学的重要文献。

【18】在美国,社会文化由基督教福音派主导的地区被称为“圣经地带”。这些地区的人特别注重从福音派的立场来诠释《圣经》。

【19】大十联盟创立于1896年,是以体育为中心的美国大学联盟。其宗旨是更好地加强校际体育交流及管理。目前该联盟由1所私立大学和13所公立大学组成,其成员不论在体育方面还是在教育方面都是美国的一流院校。

【20】丹尼斯·哈斯特尔特(1942— ),美国共和党人,于1999年至2007年担任众议院议长,是美国历史上任职时间最长的共和党籍议长。

【21】罗伯特·塔夫脱(1889—1953),威廉·霍华德·塔夫脱总统的长子,美国参议员、共和党领袖,因拥护传统的保守主义而被称为“共和党先生”,三次竞选总统,均告失败。

【22】在2004年美国总统竞选阶段,民主党候选人克里指责时任总统小布什的经济政策导致美国社会出现严重分化。克里说自己眼里有两个美国:一个富人的美国和一个穷人的美国。

【23】弗雷德里克·杰克逊·特纳(1861—1932),美国历史学家。1893年,特纳在美国历史协会年会上宣读《边疆在美国历史上的重要性》一文,提出“边疆理论”,奠定了他在美国史学界的地位。该学说对美国的史学研究产生重大影响,并由此形成一个颇具影响、在美国史学界占据统治地位长达40年之久的“边疆学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