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穿过薄云,撒下漫天金光。
窦耘逆光直立,周身的金光衬得他像个黑衣侠客,背影坚毅又孤寂。他定在原地,闷不吭声。
“你写的什么?”
“无可奉告。”
问不出答案,汤斐君并不气馁,再次发问:“窦耘,谁最先发现我爹殁了?”
“我。”
汤斐君已摸清窦耘是问一句答一句的性子,只得催他详细说说。
窦耘答道:“老爷惯常会在卯时一刻解手、看书,再沐浴更衣。我像往常一样拎着一桶温水来叩门,连敲数十下,无人应声。想老爷刚被革职,定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如何能睡得那么死?我便破门而入,发现老爷已经驾鹤西去。”
“依你看,我爹是怎么死的?”汤斐君问出要害。
窦耘猛然转身,目光凌厉地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这等难题,应问仵作。”
“仵作验尸,给出死因,自然是不必说的。只是干等着未免无趣,不如你我打个赌?”
“不赌。”
“胆小鬼!”汤斐君讲完,捡起地上的树枝,写了个石字,便转身进屋。
汤耀宗离世,汤承益和高氏丧子,傅氏、叶氏、朱氏丧夫,汤斐君、汤子贤、汤子义、汤子敬、汤子康丧父,二房没了倚仗,人人都沉浸在悲伤中,却也知办好丧事让他入土为安才是当务之急。
二老和傅氏皆伤心过度无法理事,操办丧事的重任落到二房汤耀祖和孟氏身上。傅氏拿出五十两银子交给孟氏,有钱好办事,像定棺材、布置灵堂、请道士看下葬日子、选坟地、招待来吊唁亲朋好友们的便饭等,都可以办得体面。
一个时辰后,田庄里遍挂白绸,众人换上麻衣,哭声四起。
午后,家常饭菜摆上桌,汤家人却为是否请仵验尸,分歧颇大。
以高氏和傅氏为首的女眷们,她们一致认为汤耀宗被革职后身亡,已然大不幸,死了还要再开膛破肚,过于残忍。况且,明日中秋是阖家团圆的日子,请仵作来操刀,大不吉。
而汤承益和汤耀祖父子俩认为大家伙儿连汤耀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未免有点说不过去。
双方只顾争吵并不动筷,小辈们只能睁眼看着饭菜放凉,强忍饥饿。
汤斐君忍不住站了起来,开口道:“爹殁了,对大家来说,都是十分悲痛的事。中秋在即,我想没人真的愿意请仵作来。”
反对请仵作的女眷们极为赞许。
汤耀祖忙不迭地点头,“好侄女,你说的没错,我和你祖父并不是真的情愿看到你爹被仵作动刀子,只是他去得急,又没留下遗书,看不出他的死因。万一是仇家暗下杀手,装作自尽的假象,那大哥死的就冤了。”
“小叔,那您多虑了。”汤斐君胸有成竹地回话。
“好侄女,怎么就我多虑了?你还小,不知道人心险恶。大哥为官数十年,官场黑暗,他若是自尽,也就罢了;万一是他杀,大哥岂非九泉之下不能瞑目?”
汤耀祖这么一说,先前认为不该请仵作的孟氏,立即附和:“相公说的没错,甭管大哥是自尽还是他杀,总得请仵作来验一验。”
“仵作要给我的儿验尸,除非我死了!”高氏拍桌而起,震得碗筷颤动,胸口剧烈起伏,大声喘气。
傅氏强忍不适,安慰了高氏几句,又劝汤耀祖断了请仵作的念头。
汤耀宗脸如烧红的铁,梗着脖子说:“娘,大嫂,仵作验尸能告诉咱们大哥死的真相,验完了缝好不还是一样的?”
“那些净了身进宫的太监,死后把命根子拿回一起下葬,能跟正常男人一样的?”
高氏打比方,话糙理不糙,搞得小辈们不好意思纷纷低头。
汤耀祖低声说:“娘,太监怎么能跟哥比?”
“管他能不能比,反正就这么个意思。”
不请仵作占了上风,汤耀祖和孟氏夫妻俩不太高兴。
汤斐君想着汤耀宗的丧事全赖他俩办,得罪了他们,怕会不尽心。“小叔,婶婶,其实不用请仵作,也能知道爹是怎么去的。”
孟氏满脸惊色,“斐君,你是有千里眼还是顺风耳?”
汤斐君苦笑,“婶婶,我一凡人,哪有那等本事?我就寻思着,咱们一家人包括爹在内都要流放去岭南,假若真有爹的仇家,在途中动手害得汤家无人生还,永绝后患,岂不省事?”
“灭人满门,大哥倒不至于得罪那么心狠的人。”
讲情理说不通,汤斐君便开始讲推断过程:“小叔,且不说杀手没心思给爹换上高中进士时穿过的襕衫,摆上文房四宝,也不讲昨夜田庄里没有狗狂叫不止,光说说爹躺床上的样子。爹身上没有明显外伤,也没流出中毒的黑血,可见不是死于刀剑或毒药。爹的嘴巴破了皮,舌苔和喉咙上皆有好几处刮伤,想是某种尖利的东西被吞下去,从嘴巴一路刮到喉咙所致。巧的是,干砚台里有一些小石子,爹的指甲壳和手掌心里除了棉絮,还有一些土。爹必定是想效仿吞金自杀,提前准备好足够的小石子,穿戴整齐后再开始吃小石子,直至石子入腹刮破五脏六腑。”
一大清早,众人被窦耘叫醒,还没缓过神来就被迫接受了汤耀宗离世一事,几乎是没怎么仔细看,就替他盖上了白布,何曾想过看现场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来推断死因。被她这么一说,皆如梦初醒,好像是那么回事。
汤耀祖使劲拍了几下自己的脑袋,“我怎么就没看到那些小石头,想不出大哥是吞石自杀的呢?不行,我得再去瞧瞧。”
这时,窦耘捧着一个黑漆海棠花托盘进来,上面摆放着装了石头的干砚台。石头大小不一,大如铜板,小如黄豆,却都带着尖尖的角。
高氏抓起一把石子,边打颤边说:“我的儿,你吃下这些石头,肯定痛死了,才会把褥子里的棉絮都给抠出来啊!”
众人联想到汤耀宗临死前的景象,不免又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