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如回锅肉
人的命运是什么组成的?是习惯。
大大小小的习惯凑成了一个人的生活轨迹,像串糖葫芦一样串起了人这一辈子,也和糖葫芦一样仅靠一身糖衣抵抗严寒。
那层糖入口虽然酥脆甜蜜,却抵不住命运一咬,各个现了原形,有的是山楂,入口酥脆酸甜,给人生添了不少喜色;有的是山药,入口没甚滋味,就是寻常生活;有的是橘子,甘美多汁却容易弄脏衣服,这就是双刃剑;还有的干脆就是臭子儿,不仅味道坏了,里面还有半条虫子,这就是祸不单行。
生活中的每件事情都可能成为习惯,除了死亡。
不过万事无绝对,造化多恢诡,所以寰宇之中也总有那么一两个奇葩能把死亡当做是习惯。
比如明月出。
明月出本来叫明映,长相人如其名,取日字旁,眉目唇齿交相辉映,凑在一起长得像一盘五彩拉皮,色彩明丽,性格也人如其名,亲切爽口,大方乐观。可惜后来她自己觉得这名字谐音“命硬”,联系实际以后让人无语凝噎,至此行走江湖便自称明月出。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运气虽不在,心气不能断!
明月出给自己加了加油,艰难地翻了个身,仰面朝天,掐指一算,死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而这一次死里复活竟然一直撑到现在还没再死,大概是死习惯了吧。
死都能死习惯还怕啥?!啪啪啪啪!
明月出给自己鼓掌,可惜这片水域里既没有眼泪也没有掌声,只有死寂的水,不波不漪,好像一块儿淡绿色的苹果味果冻,而她就是果冻里的一颗椰果,被果冻包围,上不得下不得,只能前后左右故涌故涌。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假如生活撂倒了你,别磨叽,别吱声,你就往前故涌,一直故涌。
明月出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老家的乡音自带诙谐,所以常被人说白长了一张美人脸,实际却是个谐星。
谐星也没什么不好,乐呵,至少此时此刻她的精神依旧是鲜活的,记忆完整,思维有序,甚至还能给自己找点儿笑话解解闷,一般的溺水女尸可做不到。
只不过这死死活活是怎么回事呢?
明月出站得累了,单脚踩着一只翻倒在地的珠宝箱子,理顺思路。
自己在这个世界的记忆起始于有个人在吟唱一首古诗,那声音像是轻柔悦耳,反反复复唱着:“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这首诗是《诗经》里的《殷其雷》,此时此刻听见有人吟诵已经不可思议,可比起这个,明月出更惊讶的是那声音的存在感,好像不是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的,而是响彻整个世界的背景音乐,将她从昏沉的睡眠里叫醒。
醒来之后所见,便是一片玉水白沙。第一眼白沙如细碎的珠贝泛着莹莹之光,照出明月出身前一米外散落的珠宝钗环,紧接着耳朵里便传来细碎的汩汩声,玉色水流在河底投射光影变化,让她惊觉原来这里不是沙滩,而是河底!
一股闷钝憋气的感觉传来。那种感觉她很熟悉,每次做噩梦惊醒之前她都有这种感觉,然而这一次她没有等来惊醒,等来的是气管和肺部的撕裂之痛。那一刻她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置身河底!于是她理所当然地死命挣扎,双手双脚大蛤蟆似地向上抓挠,结果却好像被这片死水压住一样,连离地一寸都难以办到。
第一次死亡来得很快,带着徒劳无功的绝望感。
那是一种噩梦里那件事再度发生时逃不走又喊不出的绝望,比鬼压床更糟糕,明月出在这种感觉里失去意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再度睁开眼睛。睁眼后的明月出一股脑爬起来,起身往前抓挠,接着眼前一黑,钝痛,喊不出来,又死了。
第二次死亡来得比第一次晚了一点,让她走出去几步。
过了一会儿明月出又再度醒来,这回她不急着走了,她趴在沙子上试着理一理思路:她是命硬的明月出,今天是她复诊的日子,她想问问医生遗体捐献的事情,她照常计划搭乘那辆公交车去医院医生说她脑子里那个黑洞扩大了,于是她吃了五百块一位的自助,牡丹虾真好吃,哦不对,她出门等公交车,突然觉得不舒服……
钝痛和绝望感去而复返,明月出又一次死而复生,她继续之前梳理自己的思路:她昏倒了,好像有个路人甩开自行车跑了过来,她朦朦胧胧看见那是个瘦高的戴眼镜的人,咖啡洒了她一身,估计是拿铁,哦不对,然后她就失去意识,再醒来就已经沉底了。
那现在这是什么情况?这一身,应该是所谓的里衣还是中衣来着?就是古代人穿的秋衣秋裤。
明月出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可还没等她研究明白,闷钝的感觉再度来袭,她抓着河底的沙子抵抗疼痛,等着下一轮的死而复生。这淹死的感觉除了痛还别有一番风味,仿佛连夜做了十个噩梦,各个梦里都被人一箭穿心,喊不出声。
死亡去而复返,向死而生,死而复生,反复,再反复。
明月出觉得她就像家常做的回锅肉,本来就是隔夜食材,全无新鲜油润,只得炒在青蒜里焦了边,肥油炼出来剩个油滋啦,勉强吃个香气,偏偏呆书生一时半刻回不来,仙女儿舍不得一遍遍喊亲闺女再来炒,就反反复复拿着微波炉热,热来热去回锅肉变成了僵尸肉,十口都咬不下一块角去。
呆书生说过,这种回锅肉简直就是考古现场挖出来的口感,有着石器时代的色泽,哪怕水煮皮鞋都比它更艮啾一点。可说归说,这是他最爱的回锅肉,女儿亲手炒的美味,老婆亲手热成了文物,呆书生再抱怨也只能艰难下咽——“也行,节省啊,一块肉能就两碗米饭。”
哎,那种可以反复吃半小时的回锅肉她也有好几年没吃过了。肉是人非,再炒来自己吃,既不是那个心情,便不是那个滋味。
明月出叹气,然后又死了一遍,又复活了,于是她一次比一次活得时间久,一次比一次死得不那么痛。就这么十次八次以后,明月出终于能安安稳稳地站起来,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无边无际的玉色水域,水底铺着贝母般光彩莹莹的白沙,展眼看去好似一地银色缎子,而水色明光通透,带着浅浅青色,仿佛置身清晨的山中,山抹微云,薄雾蒙蒙。这幅画面色调清美优雅,美如梦境。
明月出去过很多美如梦境的地方,哪怕是那次不堪回首的旅途,她也得承认一路天高水蓝,可没有哪个地方有眼下此地的美,美得如此模糊,偏偏她感觉又如此清楚,这种闭上眼都能看见鬼的感觉,只有梦里才会出现。
梦?万一呢?明月出暂时没什么主意,索性低头认真思考各种可能性。
第一,如果她因为她脑子里那个洞昏倒进了医院昏睡,一睡不就梦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第二,在梦里人不会死,所以她才能死而复生。
第三,复生后每次醒来,她都能感觉到一股心安理得,那是梦境特有的理所当然感。
明月出琢磨着这种感觉,她曾经无数次做这样的梦,梦见别人死而复生,梦里她知道这是一场空梦,她祈祷自己千万不要醒,可却最终总会醒。心理医生告诉过她,这种梦叫清醒梦,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提醒自我意识不要沉迷于梦。
在那样的清醒梦里,明月出可以更改既定的剧情,她可以带着呆书生和仙女儿往天上飞,飞往万里无云的碧空。在这儿么,明月出伸手试着往上游,往上窜,往上故涌,都没用。
所以不是梦?要不然怎么这么缺乏主观能动性!
明月出叉腰踩着珠宝箱往远看,看了半天没什么新鲜,索性蹲下来研究箱子里的那些首饰,数学用不上,万一能靠玄学找到个什么时空钥匙呢。
这一研究倒是有点意思:这种一层一层的珠宝箱学名应该叫妆奁,外层大漆镶贝母,内层有抽屉有盒子甚至还可能有暗格,是古代女子的化妆箱和珠宝箱。呆书生,哦不,明月出的老爸好歹是个历史学家,这种有趣的常识明月出还是懂的。
眼下这副妆奁摊开来看满眼珠光宝气,但比起这些首饰更吸引明月出的是妆奁里的衬布,丝缎衬布手感柔滑轻盈,感觉竟然一点儿也没湿润感!
就算是蒸包子用的笼屉布,沾了水手感也有点沉甸甸吧!这些衬布怎么一点儿泡水的感觉也没有呢?这鬼地方不符合常理的疑点未免太多。
明月出随手拿起一支簪子打量,只见云型簪头金丝缠绕成一座小楼,楼里贵妇抱猫而卧,两侧还有婢女打扇,云鬓钗环,分毫毕现。她记得这种巧夺天工的簪子在江西省一座明代皇族墓葬里出土过一批,修复的时候呆书生还带她还去看过,看上去和这套工艺设计差不多,叠金累线,都令人眼花缭乱,叫累丝阁楼人物金簪。
太过分了,一套首饰都能打造出别墅感,她却因为一套两居被亲戚们狠狠计算。
明月出放回首饰,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扑到那妆奁旁翻开镜盖,铜镜里映出杏眼桃腮来,一脸路边吃煎饼果子的时候都会被搭讪的鲜妍,只是镜中人脸蛋儿略圆略丰满,一头软软的长发拢成辫子垂到心口,透出几分令人缅怀的天真烂漫。拨开头发,明月出果然没有看见那道伤疤,那么这张脸应该是十八岁生日之前的那张脸。
诶不对!明月出仔细照了照镜子,酒窝位置不一样了,她的酒窝本来在左脸,现在却变成了右脸。
镜像?魂穿?怪梦?明月出挠头,和这么一盒子价值连城的首饰一起落水,她这身份怎么想都不简单。
算了算了不想了,和首饰身份比起来,她这死死活活没个完才最不简单!
明月出把妆奁包回去,拔腿欲走,忽然觉得后背哪里还是有点刺痛和麻痒,她忍不住背过手去摸那痛处,顺手拔下一把匕首。
卧了个大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