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试吧,不然也没有别的事儿做啊。”明月出和屠博衍两个人一个身子,端坐在一个木箱子上,看着眼前缓缓游过的暗流,暗流一小股一小股地绞在一起,时不时闪过晶莹的光,像是一杯椰奶果汁里的西米,随着吸管吸入某个尚不所知的风向。让人忍不住幻想是否这弱水真的是一大杯含有茶冻的椰奶果汁西米露,有人在另一个维度暴风吸入,而黏在杯底的两颗没煮开的西米却永远也无法超越杯子这个维度。
“维度又是何物?”屠博衍习惯性地问。
明月出大概解释了一下,突然觉得这个想法说不定是对的,也许这些暗流就是被弱水里的某种力量吸引着前往同一个地方,说不定那个地方就有什么法阵,不然怎么解释这些暗流在这种死水里还有方向?
“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试过,但是一靠近这些暗流就会头疼之后就一直没研究过它们。现在看我们走了这么久都一无所获,那就还是应该在这些东西上研究研究。存在即合理,它们是除了咱俩以外唯一还会动的东西,它们的存在和运动应该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明月出站了起来,勒紧背囊,朝着一股暗流走了过去。
“或许,从未有人活着离开弱水,此水亦非彼水,无法打水研究,因此关于弱水的记述也非常稀少。”屠博衍也不确定。
“明知山有虎,偏要烤山珍。山珍没烤熟,被虎吞下肚。你说万一这些玩意其实是弱水里的食人鱼,我这不是送上门去?把我啃秃了还能复活吗?”明月出语气轻松玩笑,她脸色却格外凝重,那架势好像要上演景阳冈史湘云醉打吊睛虎。
屠博衍只说了两字:“慢来。”
明月出握着拳,蹭着步,从后侧方靠近了一股暗流。五米、三米、一米,果然在距离暗流不到半米时,一股剧痛猛地袭来。明月出只觉得好像有一双手抓住了她的脑子,先掐后扯,好像在撕肉条儿烤脑花吃。
那滋味真的是横也痛竖也痛,撕扯痛撕裂痛,焦灼痛烧烤痛,又饿又痛,动也痛静也痛,大概是太痛了,明月出甚至听到了屠博衍“啊”地惨叫了一声。
“原来你也能感觉到!”明月出连忙退后几步,钻出暗流。她倒是极能忍,可这位屠大神听着好像是锦衣玉食过了一辈子,万一熬不住疼出了事怎么办?以前她可是听说过新闻,有男人去体验女人的痛,结果才到生理痛就已经昏过去了。
“无妨!”屠博衍低吼一声,“那暗流有古怪!快去!”
明月出一听赶紧钻回去,屠博衍闷声一哼,声音未落,明月出瞧见一道蓝光从暗流里闪过没入水晶莹光之中,就好像淘了一锅白米里冒出一粒红豆,打了个照面就没影儿了。
“没想到还真的有货!”明月出叫道。
“那光!”屠博衍喊。
“屠大神我看见了!”明月出咬牙瞪眼,“暗流里有一道蓝光!”她等不得屠博衍回答,死捏拳头,把拳头塞进嘴里,把自己塞进暗流中央。
一瞬间明月出就被剧痛席卷差点扑倒在地,可她横生出一股子蛮力,死死把自己钉在原地,随着多一秒再多一秒停留,明月出渐渐感觉到了剧痛之外另有玄机,可那玄机却令她犹如跌入地狱!
那是无数鬼哭神嚎,无数凄厉叫喊,无数的大笑大悲汇集而成的一锅热油,一股脑泼进她的脑子里,烫得她好像被掀起了头盖骨。那是万众命运汇于一人之心,光是那些情绪便足够令人神魂理智分崩离析,更不要说里面还夹裹着无数碎片无数故事,有人生而悲苦,有人死得艰辛,有人命运多舛,有人飞来横祸,有人时时刻刻置身绝望,有人日日夜夜品尝痛楚,有人被挚爱背叛横死,有人遭至亲抛弃重生,各个心碎,片片惊心,明月出简直都要觉得自己的悲剧不算事儿了。
“屠,屠大神!”明月出感觉自己的脑子要爆炸了,这是什么情况?!难不成这游来游去的西米露是无数饿鬼,要学屠大神一样附她的身?!
“那边!”随着屠博衍一声吼,明月出不由自主地转过脸来,盯着另一个方向。幸好罪也不是白遭的,尽管她痛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她还是追到了那道蓝光。那倒霉玩意儿只有留在暗流里借助暗流的波澜才能看见,如一道电流在暗流之中穿梭,时隐时现。
明月出紧紧捂住脑袋,死死盯着那道蓝光的轨迹,哪怕痛得全身不住地颤抖也不肯挪动一下,生怕一个眨眼它就不见了。
“退出去!你会痛死!”屠博衍吼道。
“反正还能活!”明月出吼回去。
屠博衍想再说些什么,可他同时也想起了他看见的那些画面,她的故乡那和他见过的一样蓝的天,那滴落在眼里的血,那辛辣又冰凉的痛楚,那通黏糊糊带着腥气的电话,那场葬礼后觥筹交错喧哗热闹的宴席,那以后再也没哭过的笑脸,那些一边做夜宵一边背单词的日子,那个做家教时挨的巴掌,那群黄鹤楼上看翻船的亲戚,那几个无事献殷勤的舅舅,还有那张医院的通知单。
他觉得他不应当说什么,哪怕他们现在已经感知同步,她痛,他也一样。
他是什么人?他吃惯了这样的苦,遭惯了这样的罪,甚至比这更痛的时候,他也能挺住熬过几天几夜。这是他漫长生命里的日课,也是他引以为傲的勋章。
可她是什么人?她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喝口茶都怕烫,即便是她经历过生离死别,可她毕竟只活过二十来年,她这样乐观坚强,他已经很吃惊了,然而这古怪的暗流带来的不仅仅是疼痛,还有精神上的冲击,她是不曾受过训练的凡人,死撑着又能撑多久?
明知山有虎,偏要烤山珍,若引来猛虎吞她下肚,她固然无惧一死,可这勇气也不过是孤勇,他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为虎所伤?
屠博衍当机立断:“你站在这!我来找!”
话音一落,明月出突然发现自己松了一口气,疼还是那么疼,但心情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那么紧绷了,好像有人在这个紧要时刻架起了她的胳膊,帮她站直了别趴下。
不过还是疼还是好疼!往死里疼!疼死了啊啊啊啊!天啊啊啊啊啊啊我要死了啊啊啊啊!别做梦了啊啊啊啊老子才不会死啊啊啊!
明月出用双手按住脑袋,她觉得她自己已经被这份疼痛压垮跪在地上了,可她偏偏还好端端地站着,死死盯着。
“那边!”屠博衍大吼一声,好像要用吼声抵抗剧痛一般。
明月出不自觉地转过脸,她看见蓝光不合群地转向和暗流完全不同的方向,连忙拔腿就朝着那个方向扑了过去。
扑出暗流之后,果冻般凝滞的弱水稍微缓解了剧痛,那满脑子炸油渣一样的喧嚣扰攘也渐渐如退潮般离去,可惜明月出却不敢多停留,她生怕那道蓝光会拐弯,立刻顺着它刚才闪过的方向追了上去,幸好追了几十米以后端倪又现——明月出发现前方又有一股新的暗流,规模更大,游得更快,看上去更痛——她咬咬牙一头扎进去,顶着翻云覆雨的剧痛,顶着神魂颠倒的扰攘,果然又发现了一道蓝光!
“屠大神有戏!”明月出惊喜地叫,她顾不上眼珠子都疼得直抽抽,顺着蓝光的方向追了上去,又是百来米之后,果然还有一股新的暗流出现。
“那边!”屠博衍低吼一声。
明月出又一个猛子扎入暗流之中,可两股暗流的间隙似乎太短不够她歇一口气,才把一条腿迈进去,她便被那种精神和躯体双重袭击掀翻在地,不仅跌了个四仰八叉,连意识都在那一瞬间断了线。
“……六殿下?”
朦胧中明月出感觉到有人在摇晃她,她睁开眼睛,却只是模糊地看见一个身着朱袍的影子。那影子不知道在跟谁抱怨:“六哥真是好胜,不过小考而已,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办?阿浞,你可要提醒着他些,酽茶也少饮一点。”
“是。”有人恭恭敬敬地应着,转眼间又退了出去。
明月出觉得自己闻到了浓郁的茶香,那味道深沉隽永,可她喝的袋泡茶完全不一样。她忍不住伸出手,没碰到茶杯,却碰翻了一摞书籍,里面夹着不少便条批注,她模糊地知道那些都是需要再查一查的问题,既然老师们不愿解答,就只能往书里自己寻去。
这难道是屠博衍的回忆?没想到这家伙听着好像什么都懂天生学霸,实际也挺拼嘛,还喝浓茶熬夜看书,比她上高中的时候自觉多了。瞧瞧连兄弟和仆从都看不过去,这得拼成什么样啊!
天生的天才固然令人惊喜,倒是后天努力成的天才更令人佩服。
明月出突然想起那件朱红色的袍子,她掀开那盏什么金灯的时候也见过一次,不同的是上一次她有大半时间是站在旁观者的视角看,而这一次她好像是从屠博衍的视角在看,不仅看了,还有点感同身受,好像那一瞬间她就是屠博衍。这下明月出理解屠博衍了,她是真不想去偷窥屠博衍的记忆,可同知同感总是自动播放,这感觉太无奈又太尴尬了。
好在这种尴尬没持续多久,还没等明月出彻底睁开眼睛看清楚那些书简笔墨写了什么,屠博衍的呼唤声就打断了自动连播:“喂!你醒醒!”
明月出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吐出一口气:“没事没事,你也没事吧?”
“无妨。”屠博衍回答。
“那咱们继续。”明月出说着站了起来,追着刚才那股暗流而去。
又一个循环,又一次剧痛,又有新的暗流,新的方向,新的反复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