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这弱水里醒来,明月出就和“反复”一词结下了不解之缘,反复死去反复活过来,现在又反复进出暗流,反复痛得不行。
“啊不行了我歇会儿……”明月出再次发现一股新的暗流,可还没来得及进去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可她不敢再硬闯,怕自己真的活活疼死,又得死个几次才能适应。
“歇息一下吧。”屠博衍道。
明月出气鼓鼓地看着那股暗流缓缓游向远方,差点骂人——她以为她在这个地方连死都习惯,已经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可惜现实打脸得太快,她的死痛可忍,活痛真的熬人。那种痛就像是她脑子里怀了个孩子,而孩子正在出生一般!
明月出索性躺在地上,河床上的白沙微软舒适,令人不想起床。
算了,生孩子当然会生到没力气,歇一会儿再接着生吧。
“可你从未婚配,如何知晓产子之痛!”屠博衍反问。
“一个比喻,反正你也——没生过!嘶——”明月出周身余痛未消,胳膊腿儿还时不时抽搐几下,活像砧板上待鲙的鲤鱼,她抠了一手白沙,大喘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平息。
屠博衍当然能感觉到明月出的这种疼痛,感觉到这副不过二八年华的躯壳怎样颤抖,指尖怎样插入河沙之中抵抗这股剧痛,好像用尽全身力气,就没有力气痛了似的。
这样艰难,都死扛着不肯放弃,是因为她知道没有人可以为她承担,帮她收拾残局。人总是如此,越是孤独一人,越坚强大胆,因为没什么可以失去。
屠博衍微不可闻地叹气。
从小他就明白,因为他非长非幼,天赋和姿容也不如其它几个兄弟那般惊才绝艳,出身亦是卑微,所以从来就不受疼宠。父亲待他淡淡,又没有得力母族,于是旁人也就踩高捧低,就连教授他们的那些名家名师也不怎么关注他,对他的指点不过是泛泛而已。可越是如此,他越是刻苦,越想证明自己也足够优异。
刻苦就要吃苦,越是想要拥有卓越的本领,就越要付出巨大的辛苦去努力,不管是疼痛、疲劳、耗尽精神,还是流血、撕裂、极度寒冷,他都能握着拳头坚持,好像只要握紧拳头,就能把自我握在手心里,再没什么挺不过去。
孤独且倔强,就和现在这个来自镜子另一面世界的姑娘一样。
可他当然也知道自己曾盼望过什么,哪怕是一句话都好,在他咬牙挺住的时候,也曾盼望着有点什么东西可以温暖自己。
也许,她也需要这么一点温暖——
“我没事。”明月出缓了口气,打断了屠博衍的思绪。
屠博衍没回答,明月出还想说点儿什么却没说出去,因为有一股奇妙的温热感从她的身体里升起。那种感觉不是单一的,而是色香味俱全,五感都被它浸泡,甜津津的,软绵绵的,香喷喷的,暖洋洋的,带来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惬意。
说它熟悉,是因为她记得这种感觉。从前上大学的时候正是她最不好过的几年,尤其到了冬天里,老房子暖气不好,在房间里还要穿棉衣。她用碎茶叶自己煮奶茶,加一勺速溶黑咖啡,一碗香香暖暖焦焦苦苦,可以慢慢喝一个晚上,热气久久窝在心口不会散去。
说它陌生,是这股子香暖热意不是从喉咙里流下去的,而是从脑海中缓缓升起,蔓延到四肢百骸,好像她的动脉静脉神经网络里都灌了温热的奶茶进去,一点点把那些疼痛顶了出来。
这么有技术含量的感觉,绝不是她自己折腾出的幻觉。
明月出拍了拍脸,她直觉刚才那股热鸳鸯奶茶是屠博衍干的,毕竟他们同知同感,有点儿生理上的默契。
“多谢了,大神。”明月出恩怨分明,从不吝啬感激。
“哼,你疼死了,我如何出去!”屠博衍语气颇凶。
“放心,我带你出去。”说着,明月出撑着膝盖站起来,看着不远处那股新的暗流,迟疑片刻又问,“我痛,你也会痛吧。能比我稍微轻点儿?”
屠博衍哼了一声:“你只管去,我早就习惯这般,与你不同。”
明月出嘿嘿一笑:“还有你不习惯的——你得感谢运气让你遇见了我,我是不痛经的。”
屠博衍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明月出在说什么,可还没等他骂人,明月出又冲进了暗流之中。
“你——”屠博衍来不及阻止,又一股新的疼痛如约来袭。
“不!就是!习惯!吗!”明月出抱着自己的头,一格一格地挤进暗流里。
冲入暗流,找到蓝光,按照蓝光的方向指引找到新的暗流,再冲进去找新的蓝光,再顺着蓝光的方向去找更新的暗流,再冲进去,再找,再冲,冲得痛得忍不住跪了,歇一会儿,让屠博衍来一杯鸳鸯奶茶,哦不是,是让他想办法帮忙顺一顺心气,然后再冲进去,再找,再痛,再跪。
就连屠博衍都数不清他们折腾了多少次,折腾得两个人都已经形成默契,一个机械地冲和找,一个机械地施展出神魂残存的能力来缓解剧痛。
一直痛到屠博衍都有些麻木,甚至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他们终于在蓝光所指的方向看见了那道所谓的门。
“天啊……”明月出被眼前的画面震撼,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屠博衍说只要见到就知道了,因为这所谓的门是如此无法令人忽视,就连屠博衍也为之震惊,脱口而出:“这是何物?”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硕大的奇迹。
他们刚刚追逐的蓝光流向了远处,汇入一股完全由蓝光组成的暗流之中。无数细小的蓝光忽明忽暗,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欢快地朝着更远处流去。蓝光汇集之处,是一个巨大的宝蓝色的光环,大到即便是伫立在更远处也能清楚地看到。那光环以极慢的速度缓缓地旋转着,随着角度不断变换,能看见它是由两个环嵌套而成,一个纵向,一个横向,还有无数星星点点的白色莹光围绕在这个巨大的光环周围,像是一颗蓝宝石旁镶嵌了细碎的珠贝——这是最令人震惊的地方,他们明明站得这么远,按说是不可能看得这么清楚的,可这光环却好像跳过了视觉,直接印在了脑海里,想不清晰都不可能。
所以明月出也看见,这两道嵌套成一组的光环也不仅仅就是蓝光组成的两个环,还有无数粗粗细细的光环层层叠叠,每一环都是由各种铭文符号形成的,而铭文符号的每一笔都是更多蓝光组成,整体结构颇有点一沙一世界的哲学含义,而从大面上放眼看去,这光环又像是美人皓腕上堆金砌玉的一套手钏,相互交叉碰撞,以某种规律缓缓运行,闪着奢华昂贵的绚烂。
忽然一道金色的投影在光环上一闪而过,又在不远处再度亮起,滴答滴答,好像是钟表的指针投下了金色的影子,让明月出想到她在故宫钟表馆里看见过的那些极尽奢华的钟表,分秒跳动间让人忍不住产生对时间的敬畏感。
是的,敬畏,眼前的一切都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敬畏,好像看见了无数最重要的历史时刻汇聚在一起。
“你们六合的门,都这么气势恢宏吗?”明月出忍不住问。
“这不是寻常交通往来所用的玉门钟。”屠博衍也很吃惊,“便是我也只是在古籍中读过些许模糊记载,说有大阵恢弘如天地混沌无解让人望而生畏,可从未亲眼所见,更不知它叫什么名字。”
“你能先别管设定,讲讲功能行吗?”明月出越走近这个光环,就越觉得它大得不可思议,甚至好像有点无边无际,难不成是这玩意有什么机关暗器,能让人产生幻觉?
“不是幻觉,这是玉门钟的功能,交通无际,因此哪怕实物小巧,观之则大。按照你们那边的说法,这是一种看上去小,一旦使用起来感觉会很大的矛盾体。简而言之,玉门钟是六合宇内国与国,界与界之间的通门,不是你想的那种钟表,而是一种法阵,因此世人也俗称它为转星阵。”
“这名儿倒是可以理解,怎么用?”明月出看着那光环光韵宛转,一派星辉璀璨。
“六合常遇两地之间全无道路,一片混沌弱水,此等情状若不通过玉门钟法阵穿行,就会迷失在弱水里。”屠博衍解释道。
“那这个就是特别大的玉门钟法阵了?也不是哪儿都有的吧?”明月出一边问一边走近那硕大光环。
“简中记载所谓大阵,就是最强大的玉门钟之阵,相传六合仅有四处。且与寻常转星阵不同,如果没有特殊的司南与地图,很难判断此大阵会去往何方,亦难琢磨大阵通往何时,贸然穿过也有落入弱水的危险。”屠博衍回答。
“我们不用考虑这个了,我们现在就在弱水里。”明月出摊手,“我不知道我怎么来的,你说它怎么来的就怎么来的。”
“这大阵出现在弱水的原因我无从得知,大阵自天地而生,非生灵所能操控。其余寻常玉门钟皆是从大阵演化而来,乃人力所为。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屠博衍道,“弱水是六合最危险的混沌之海,万物皆沉,了无生息,除了你,我还不知有谁能在弱水里生存下来,也许正因如此,才无人知晓弱水之中藏有大阵。”
“你不也在弱水里活着么。”明月出反驳。
“遇见你之前,我无知无感,不过是在灯中苟且偷生而已。遇见你之后,我不过是附着于你,你活我便活,仅此而已。”屠博衍很诚实地说。
明月出挠了挠耳朵,这把声音说这种话,怎么听都有点令人脸红的歧义。
“总之我对眼下之阵一无所知,所以我们若闯此阵,有可能就此离开,但也可能遭遇危险。”屠博衍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等待明月出的决定。
“什么样的危险?再死几回?”明月出挑眉。
屠博衍顿了顿才回答:“并非如此简单,记载中有一人出此大阵,魂魄零落飞散,或着于猪狗被豢养来食,或着于顽石遭风吹雨打,或成痴儿心知一切却不能动不能说,或成金玉被人捶打雕琢永世不得安息。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