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从不诗意，但也不该因此泯灭善意。”屠博衍似乎被这句话触动，沉默片刻，突然很认真地说，“安心，我会保你。”说完又好像有点后悔，忙忙跟了一句，“何况你等闲也不会死。”

明月出倒是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死了还容易点。”

两人一身无言地坐在雨幕后守着这位刚脱离危险的狠人，明月出渐渐觉得困了，瞌睡中那首《殷其雷》又在脑海之中响起，明月出听着那清冷的男音，突然想起来，她在弱水里醒来之前也听到过这么一段，甚至第一次投入暗流觉得头痛的时候也听到过类似的声音，敢情这都是人家屠大神在那个什么鸟灯里发功，召唤她救命呢。

“我不过是闲来无事吟诵一番，谁人又向你求救？！”屠博衍不乐意。

明月出呢喃了一句：“我们还真的是缘分一道雷，早就相遇未相识……”

又不知过了多久，雨帘变得细小稀薄，屠博衍唤醒明月出：“他大概在这之前也受了很重的伤，身体极为虚弱，就算是金玉却死丹能救他的命，救不了他的病。你若不想他过几天病死，还要想办法。”

“我们有滋补类的药丸吧？”明月出开始翻包。

“有，但未必——快看！灵雉！”屠博衍突然扭着明月出的脑袋，让她看向茅屋檐下一只来躲雨的野鸡。那只鸡满身菱花羽毛，拖着一条绿花尾翎，除了长得肥，并没什么——“卧槽它只有一只脚！”明月出惊了，这只野鸡只有一只脚，而且还不是因为缺了一只脚，而是就在肚皮下面随便长了一只脚，就这么一只！天生的！

“灵雉一生飞翔吸风食露，极少落地，在地上极笨重。不过它的骨肉却是非常补的，是各国皇妃生产必用之物。把它吃了，这个苍云海大概就无事了。”屠博衍解释道。

明月出二话没说，猫腰潜行，一个饿虎扑食压在了那只灵雉身上，等她起来的时候发现这鸟竟然就这么死了！

“不是你压死的，是它本身便在这雷雨暴风的天气里受了伤。”屠博衍道。

“没事，死了好，不用我杀鸡了。”明月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又在屠博衍的指点下拔了几个山菇，揪了几把茱萸之类的香草，翻出茅屋里破旧的锅盏等厨具，上火炖起了小鸡炖蘑菇，哦不，灵雉炖山菇。

六合之物果然稀奇，拔毛掏腹的时候这灵雉没有流半滴血，反而窜了不少气。屠博衍说灵雉本就没有血，它体内流转的是天之灵气，换句话说，就是血管里全是西北风。大概是因为这个，灵雉炖起来没有半点儿土腥味儿，反而带着点儿晴天里从湖边垂柳吹过来的清新，加上那一把香草煮出来的微酸微辣，让明月出幻觉自己回到了故乡的餐厅，点了一份酸汤黑山鸡。

更奇妙的是炖了小半个时辰以后那灵雉的骨肉炖不见了，大半都融化在汤里，使得整锅汤变得好像一锅疙瘩汤，只是里面都是肉泥小疙瘩搭配炖出来的汤油。

明月出第一口六合风味，就是这样一碗气息清香，口感丰腴，味道酸辣的鸡汤肉疙瘩，这个瞬间让她顿时燃起了在六合生活的激情。要是能隔三差五吃上一顿这样奇妙的六合野味，那她的思乡之情就能得到极大的缓解了。

好在喝了一小碗以后，明月出还没忘这锅灵雉炖山菇的正主儿，她扶起苍云海吹着疙瘩汤连着喂了三碗，自己又坐在一边继续喝，等这一锅暖暖下肚之后，明月出只觉得全身通泰，寒气尽散，再看那苍云海也面有血色，手脚都热乎了起来，呼吸得也更均匀有力了。

“美人儿……”那个苍云海终于醒来，只是他手脚酸软难以起身，只能转头看着明月出。

“你醒了？好，那我也可以走了。”明月出说着帮屠博衍搭了一把脉，学着屠博衍的话，又留了一瓶补气血的药，“再有一个时辰你便可以自如活动，近日不要再伤动，每日服用此药，安心休息便可。”

“美人儿，此救命之恩，我以身相许，如何？”苍云海一笑，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立刻流动起一种奇妙的神采。可惜明月出是看着多少美人偶像长大的华都青年，这笑容只能让她多安慰一句：“放心，我做好事不求回报，好好吃药好好生活，你很快就没事啦。”

说完，她看了看外面的毛毛细雨，对苍云海挤挤眼睛，背上她的云猞皮背囊，又顺手把油布披在身上，果断地钻入了雨帘之中。

明月出只想救活苍云海，从未打算救完以后还要伺候他到活泼健康。

“人性是最不能赌的，因此不要把人放在他难以抵抗的诱惑里。尤其我明月出大小也是个月下美女，万一他有了歹心，我岂不是亏大了。我这辈子没干过什么坏事，结果命都这么不好，这说明我天生就是人形水逆啊！好不容易来了六合遇见你，运气似乎开始不错了，可不想栽在助人为乐上。”明月出撇着嘴，爬到了一颗歪脖树上，望着细雨如丝，颇为感慨。

“此话甚是。”夜色之下人多感性，连屠博衍也似有感慨。

“诶？你竟然觉得月下美女甚是？”明月出吃惊，两人认识差不多一个月了，屠博衍可从来没夸过她！

“人性不可赌注，不要将人置于他难以抵抗的诱惑之中。”屠博衍纠正。

明月出听出这一句里的萧瑟之意，心丝抽痛脱口而出：“那你呢，是不是赌输了？”

这话一出口明月出就有点后悔，她也是个有过去的人，因此不该这么轻率地问人家屠博衍的底细，毕竟对于他们这样遭过罪的人来说，过去是道旧伤口，一碰就能渗出血迹。

“对不起。我好像有点，嗯，感觉因为咱们俩一体同心了，我没把你当外人。你不用回答，这事儿赖我。”明月出坦率地认错。

大概是雨势转小，那细细绵绵的雨丝让人平添了些许诗意与哀愁，屠博衍这一次到没有愤怒地闭口不谈，而是坦率承认：“是啊，我输了。”

这句话漾着悲哀，语气却平平无奇，明月出心头一跳，忍不住按住了微微抽痛的胸口。

“你不必自责，此事你早晚也能从我这里感知，就如同我感知到你一样，你现在还不知道，无非是因为你太弱而已。”屠博衍说着说着就欠锤了。

明月出觉得要不是他们现在用一个身体，她真想扑上去把这家伙掐死，好在屠博衍借着夜色吐露心事，内容太悲惨，语气太淡然，让她不由自主把利爪收了回去。

“……所以不仅是我，我的双亲，兄弟，姐妹，全都赌输了。”屠博衍带着几分咬牙切齿，半晌，他轻声问，“我们竟然相信非我族类仍能忠心于我，竟然相信天长日久可以情深不渝……”

“我们自以为不是凡夫俗子，无惧感情，无惧失去。”

“我们过分傲慢，将对方置于绝大诱惑之中，自以为掌控一切，结果输得一塌糊涂。”

屠博衍的故事很简单，简单得都没资格上新闻头条，只能在娱乐八卦板块上个三小时的热搜：

屠博衍来自五臧之地，意为五国汇聚，居民天生神异，被六合中的凡人奉若神明，因此五臧以上，又名云上之界、神之领域。五臧之中有国以白色为尊，便是屠博衍的家乡。屠博衍出身白国皇族，这一代共得了兄妹十人，九男一女，全家人对独一份的女儿从来都宠爱有加，因此那掌上明珠不识人心险恶，所爱非人，那人利用她获得了强大的力量和绝密的知识以后立刻反咬一口，试图篡权夺位。幸好兄弟齐心，粉碎了那人的阴谋，可那人垂死挣扎时又将屠博衍兄弟几人撕魂裂魄，像是扔垃圾一样分类扔了出去——比如屠博衍的神魂就是被封到了上古神器里，沉到弱水水底。要不是出现了明月出这样反科学反三观的不死小怪物，这会儿还在瓶子里装死呢；而与此相对的，屠博衍的身躯则被踢入轮回之中，投胎到六合去了。

所以屠博衍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找到自己的躯壳，全须全尾地回到五臧，这样他才有资格有实力去搞清楚从头到尾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不会给家人带来危机。

虽然屠博衍没有说得太过细节化，但明月出还是听出了不少故事的弦外之音，首先，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个名为六合的世界大概是很玄幻的，神仙妖魔一应俱全，虽然屠博衍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大神，但正如他所言，五臧居民是人又超于人，所以屠博衍的家族的确属于这个世界的顶配，对于六合的人类来说就算是神了，因此他傲他骄娇也的确事出有因。这点明月出可以理解。

其次，现在明月出自己脑洞里这位，浅白地说就是屠博衍的神魂，而他的躯壳已经断了气，自己活泼泼地投胎去了。虽然没了神魂，躯壳就投胎也就是六合一凡人，但好歹也是个大活人。明月出就很纳闷，将来要是真的找到了这人，是不是还得灭了大活人的灵魂才能物归原主？还是两男一身，彼此精神记忆融合，彼此迁就凑合？

哎呦，不错哦！这点明月出觉得好像不坏！

再次，明月出这种不死之能，连屠博衍这样的顶流天团里的大神都弄不明白，是不是可以算天外飞仙，银河来客？那她若是自称天上织女，能不能招摇撞骗混个神棍赚点儿钱当路费，想办法回家去？这点明月出想想有些开心。

理解，兴奋，开心，情绪次第变化，明月出一拍大腿给自己鼓掌：“我觉得我们俩双剑合璧，在六合肯定能混得贼厉害。”

“你的所谓脑洞，能于几息之间便扩张到这个程度，我甘拜下风。”屠博衍那么一点点儿悲哀，也被明月出飞出天际的脑洞给抖搂没了。

两人一身淋雨趁夜这么交浅言深一番，彼此心里都更亲近熨帖几分，好像又喝了一碗灵雉炖山菇，暖呼呼的，因此倒也不觉长夜风雨凄苦。屠博衍抓紧时间反扑，想明月出问起她的怪病来，只可惜明月出脑子里那个阴影连顶尖脑外科专家都没整明白，更何况屠博衍这个没有西医基础的六合土著。两人最终还是说得累了靠在树上睡着，这一睡就睡到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