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进去?”
一道女子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柔妩而幽宛,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一句问话,听在人耳中,却有如江南飘着桃花瓣的春雨,直缠绵进你的骨子里。
“不了,”薄聿铮淡淡开口,又问,“捐资的事谈好了?”
那女子一笑,那笑便使这一方夜色顿时增辉,“好了。偏是你不肯留名,倒让我出了这个风头。那些个修女平日里是最清高的,连视线都不屑往我们身上瞟一眼,现下可好,校长亲自陪着,要多客气便有多客气,我想婷婷在这里再不济也不会叫人欺负了去。”
眼见薄聿铮只是稍稍点了下头,并不说话,于是顺着他的视线一道看去,只见教室里一个穿着红色大衣的漂亮小姐正微笑着坐在中央,一帮子的小丫头们全围在她身边,自己的女儿也在其中。
于是又笑了一笑,伸手便要去推门,“那我去叫婷婷出来罢。”
薄聿铮抬手拦住了她,“不了,我送你回去罢。”
那女子定定看了他几秒,“你难得过来,不见见她吗,你不知道孩子有多想念你。”
“我很快便要走,看到她好好的就行了。”他说着,转过视线又看了一眼明亮欢快的小礼堂,便率先迈开了脚步。
那女子见他这样,又想起女儿每次和他分开时哭得惨兮兮的小脸,也不再多说,又往窗户里看了几眼,便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墨梯女校的大门。
早有人替他们将等在外面的车门打开,却因为薄聿铮此行并未公开,所以未行军礼,只是将身段站得笔直而工正,“少帅,江小姐。”
汽车缓缓的开动,那江小姐转过头去,看街灯在身旁人脸上留下忽明忽暗的光影,忍不住还是开口问道:“你这不才刚过来,怎么又要走了吗?”
薄聿铮淡淡应了一声,并不多说。
那江小姐何等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他不愿多讲,也知道,不管他的那些军事行动也好,生意买卖也好,都是容不得旁人过问的,却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想了想,又再开口:“你的事我也管不了,不过有一点,你这次来上海,不见陆风扬便也罢了,若要见他,可不能不防着,他现在俨然成了地头蛇了,那一肚子的坏水比起从前只有多的绝不会少……”
她的话没有说完,便被他若有所思的视线打断了,不由得有些心虚,小声道,“你看我做什么,我又没说错。”
“黛云,都过了这么些年了,你对他的偏见还没消掉?”他淡淡问,声音里倒是听不出责备。
江黛云不说话了,转过头去看街景,忽然笑道:“你看,下雪了。”
薄聿铮向车窗外望去,大片大片的雪花在霓虹灯笼罩的夜色下纷扬飘洒,这一场骤降的雪下得又急又紧。
江黛云微微笑着,姣好的容颜印在车玻璃上,带着一种亦幻亦真的美丽,“我还记得那几年,一到下雪天,我们买不起棉被和厚衣裳,夜里就都挤在一处取暖,松霖睡觉最不老实,你怕他踢到我,总是让我睡到最里面……那个时候,我和婷婷差不多大吧,一晃眼,都老了。”
恰此时,车子缓缓的在一幢洋房前面停了下来,薄聿铮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放到江黛云手中,“照顾好婷婷。”
江黛云笑了笑,“我不要,你现在每次来好像就只会给我钱了,你知道,我并不缺钱的。”
“你不需要再去百乐门,”他叹了口气,“闹了这么多年脾气,还不够么?”
她不答话,笑着去握他的手,然后飞快的在他脸上吻了一吻,放开的时候,已经把那支票拿到了手中,“我收下,这下子可以堵住你的话了吗?”
一面说着,一面下了车,司机关上车门,黛云弯下腰微笑着摇手。
薄聿铮点点头,“进去吧。”
黛云笑着摇头,“我看着你走。”
他也不多纠缠,点头吩咐司机开车。
黛云却突然喊道:“等等!”
他转过头来看她,而她笑了一笑,“就是忘了告诉你,婷婷的英文作文得了满分,写的是你。”
薄聿铮的眼光微微柔和了下,黛云又敛了笑,看着他轻道:“这一次,我大概就见不到你了罢,你记着我说的话,要提防着陆风扬,还有,有机会多来看看我们,婷婷很惦记你,我也是。”
她说完便站直了身,摆摆手,示意开车。
司机看向后视镜,薄聿铮微微颔首,于是便发动了车子。
“少帅,是回礼查饭店还是去陆先生那里?”副驾驶座上坐着的赵彦武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出过洋,英文和法文都很好,身手也不错,所以这一次他带了他一道来上海。
“回饭店。”他简捷地下令,一切已经都已经谈妥了,只等后天会面就成,风扬自己刚刚上位没多久,需要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他不想过多打搅他。
于是司机掉了个头,向着理查饭店的方向开了过去。
“这雪可真够大的。”赵彦武看着窗外飘洒的鹅毛大雪感慨道,不过一会儿功夫,地上已经积起了薄薄的一层白色,司机因着视线受阻,路又滑,此刻又没有什么要紧事,因此车速开得十分缓慢。
薄聿铮没有说话,不甚在意的看着车窗外,突然,前方一个女子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
那女子穿着红色的大衣,在漫天飞雪当中尤其惹人注目,她的肩头发上此刻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在风雪当中行走也不免有些费劲儿,然而,饶是她步履艰难,身上却寻不到丝毫狼狈,反倒是一派怡然自得,不时伸手去接飘落的雪花,与周围零星几个匆乱奔忙的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赵彦武显然也看到了,笑着赞道:“这十里洋场可真不是浪得虚名的,你看看这其中的小姐,单一个背影,这气派,这风度,这姿态,其他地方的姑娘小姐们可真没法比。”
他自小在冯家长大,一直跟着薄聿铮,又出过洋,思想新派,所以说话也比较随意,并不拘束,虽然他知道就连那位大美人江黛云薄聿铮都舍得晾在一边,这样的风月话题他定然是不感兴趣的,然而还是口无遮拦,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出来,也没想着要人搭腔。
却没有想到后座的薄聿铮却在此刻开了口:“停车。”
赵彦武一愣,司机已经赶紧踩了脚刹车,将车停靠在了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