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在雾色中缓缓停靠在了西子湖畔的浙江陆军监狱门前,薄聿铮下车,监狱长立刻率一众军警向他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钧座!”
薄聿铮微微颔首,而他身旁的齐剑钊已经上前一步笑道:“王监狱长不必多礼,我们此次来的意图想必监狱长已经很清楚了,这就直奔主题吧。”
那监狱长犹豫片刻,开口道:“是,请钧座先随卑职进资料室审视卷宗。”
“不用了,先带我去看人,”薄聿铮率先往大门内走去,声音淡淡传来,“路上的时间够你把情况说清了罢?”
“是,是,那就请钧座先到休息室休息,卑职已经备下茶点,这就让人去请盛小姐上来。”那监狱长连忙应道。
却不想薄聿铮并不领情,“不必了,直接带我去关她的地方。”
那监狱长心里暗叫不好,却又有些庆幸自己已经给那女的改善了条件,却还是忐忑,于是更加不敢浪费时间,一面带路,一面开始择要讲起了亦笙犯案的来龙去脉,能将自己撇清多少算多少。
“这位盛小姐是上海那边移交过来的,来的时候身上就已经带着伤了……”
齐剑钊见薄聿铮眉心微微蹙了下,连忙打断了监狱长,“说说案子的情况。”
“是,”那监狱长应道,“据上海方面给过来的卷宗看,这位盛小姐包庇共党分子宋婉华,并协同她掩护共党要犯牟允恩逃脱了上海方面精心组织的逮捕,经核实,证据确凿,她也被定案为共党……”
“证据确凿?”薄聿铮嗤笑了下,回过头去,他的眼神其实只是平淡,却叫那监狱长生生打了个寒战,一动也不敢动,后面要说的话全忘了个干净,只能听他略带薄冷的声音传来——“她本人承认了吗?”
“没有,她不承认自己是共党分子,不管我们怎么问,她也坚称不知牟允恩的下落,”监狱长不敢不据实报告,又急急开口道:“可是当时逮捕她的时候,她的确是掩护着已经受了伤的宋婉华回自己家的,而据我们调查,在法国的时候,盛小姐就与牟允恩宋婉华一干赤色分子交往过密,经常参加他们的活动,所以这是错不了的。”
“王监狱长过于武断了吧,”齐剑钊笑道,“盛小姐孤身一人出洋海外,思乡心切之下与能见得到的同胞走得近一些也是人之常情,可能回国之后也是出于同学之谊,不是说宋婉华都伤了吗,女儿家心软,帮那么一下子也正常——当然,不管怎么说,盛小姐也是有些大意了的,不过要说她是共党分子,那是绝不可能的,盛小姐与我们军座是老朋友了,王监狱长,这件事恐怕是一场误会吧?”
“这,但她放走的,可是名单上的第二号人物牟允恩,上峰有令,务必要问出此人的行踪的……”监狱长为难的开口道。
话还没说完,便又被齐剑钊笑着打断了,“王监狱长此话差矣,盛小姐只是因为不忍心昔日同窗伤重这才带她回盛家的,据我所知,放走那牟允恩的可是宋婉华,王监狱长应该在她身上下功夫才是。”
“自然,自然,宋婉华那边的盘问工作我们一直在进行着,”那监狱长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小心翼翼的开口道,“但是因为这件事情事关重大,牟允恩受了伤,必定跑不远,除掉此人,对党国的前途意义重大,所以就连蒋总司令都亲自指示务必问出这牟允恩的行踪的……这盛小姐虽然不是共党分子,但她毕竟牵扯到了牟案当中,水落石出之前卑职不能,也是不敢放人的,请钧座见谅……不过既然钧座与盛小姐是旧识,如果能说服她说出牟允恩的下落,只要牟允恩一落网,那卑职也就好交代了,盛小姐的案子处理起来也会方便得多……”
并不算长的一席话,却是说得他冷汗涔涔,还好这时走到了关着盛亦笙的囚室跟前,他暗自松了口气,籍着吩咐下属开门,将话题带了开去。
却不想,无意间转头看到了身旁薄聿铮的脸色,只看了一眼,就把他吓了个魂飞魄散。
军警开锁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囚室里的那个女人,虽然没有说话,可是那冷峻的面色,以及周身冷寒的气息,不单是他,就连跟着他们的军警都感觉到了,全都不自觉的畏缩了下。
而此时此刻,囚室里的亦笙也在静静的注视着他。
其实自从前天,他们连夜给她换了囚室,又安排女军医给她治伤,她就知道必然是有人来搭救自己了,她试探性地问了父亲的情况,没想到他们还真立刻就去打探了,知道了父亲现如今在广慈医院已无大碍,虽然愧疚仍在,可一直沉沉压着的千钧巨石,终于放下。
于是,她便不再多想什么,只静静的等着事态的发展。
只是,她没有想到来的会是他。
今天一早,便有女狱警前来为她换上全新的衣服,又替她打来水梳洗了一番,她浑身疼得乏力,也不想为难自己,便由着她们打理了。
“盛小姐,今早有人要来见你,一会儿我们会带你上去。”
她们如今对她很是客气,她也不说话,只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等待。
她听见脚步声,以为是来带她上去的人,睁开眼睛看去,却没想到,她竟然看到了他。
怔怔的,眼泪忽然不受控制,顺着她消瘦苍白的脸颊,悄然滑落。
一颗颗,如珠似玉,全砸进了他心里。
“钧座,要不卑职先带人回避,让钧座和盛小姐好好说会儿话?”监狱长小心而讨好的问道。
“不必,你跟我进来。”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率先进了囚室。
他走到她的床边,蹲下身子,微粝的指缓缓拂过她面上的湿意,停了片刻,才再开口,嗓子竟然微微的发紧,“亦笙,我问你的话,每一句,你都照实告诉我。”
她看着他,乖巧的点头。
“你有没有加入共党组织?”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吓到她一样,却仍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到。
她摇头,“没有。”
那沙哑的嗓音让他的心跟着又是一紧。
“你知不知道牟允恩现在在哪里?”他又问。
她仿佛对这个问题有着莫名的恐惧,条件反射一般的瑟缩了下,看着他,那些强撑的坚强全都烟消云散了,她的声音里甚至都带上了哭腔,“我不知道,绍之,我是真的不知道。”
他见她这样,如何不知,她是想到了每一次回答完这个问题之后便会随之而来的那些刑罚,心底蓦然一阵闷疼。
他放柔了声音,抬手替她顺了顺鬓间的发,“我知道了,别怕。”
“王监狱长,你都听见了?”薄聿铮缓缓站了起来,转过身,看着监狱长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问。
那监狱长心内苦不堪言,此情此景,却也只能应道:“是,是,可是……”
薄聿铮却没兴致听他的唯唯诺诺,依旧一字一句的开了口,“既然如此,那人我就要带走了。”
监狱长大惊,“钧座,这,这怎么可以?”
“王监狱长方才不是已经听到了么,既然盛小姐即非共党,又不知道牟允恩的下落,那么继续留在这里对监狱长破获牟案也毫无帮助,我为什么不能把她带走呢?”薄聿铮的声音里透着淡淡的冷意,和不容人拒绝的强硬。
那监狱长到了此刻,已是无法,却又情知这万一要是真让他带走了人,上峰追查下来,他也别想有好日子过了,当下也顾不得太多,情急的开口道:“钧座怎么能确保她说的都是真话,退一步说,即便是真的,她掩护宋婉华这是被当场抓获的,只凭这一点,卑职也是不能放她离开这陆军监狱的!”
薄聿铮淡淡笑了下,那笑却让王监狱长感到从头到脚,直冷进了肺腑。
“就凭她是我的未婚妻,这个担保够不够?”
不单是王监狱长,在场的所有人,都因着他的这句话,变了神色。
而他的声音却倏然转冷,“我薄聿铮的未婚妻,捧在手心里面呵疼宝贝尤嫌不够,就因为念着同窗旧谊,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犯了点儿小迷糊,已经被你们抓来审了这么些天,甚至还用了刑,还不够么?”
那王监狱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击蒙了,却毕竟宦海沉浮多年,深知自己的处境,只得死死的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是,这个案子是蒋总司令亲自指示过的,若是我放走了她……”
“我会亲自向蒋总司令解释,不劳王监狱长费心。”他不耐烦的打断了他。
那监狱长不敢再说什么,却又急不可耐,只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那卑职斗胆请钧座先请示蒋总司令,等上峰行文一到,卑职立刻着手办理盛小姐的出狱手续!”
“上峰行文,出狱手续,”薄聿铮又是一笑,“那得花多长时间?”
那监狱长硬着头皮开口答道:“快则三五日,慢则……”
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好在薄聿铮也不在意,他只是依旧带着那让他胆寒的淡漠笑意漫不经心的开口问道:“万一在这期间,出了什么意外,谁来负这个责任?”
“卑职可以确保……”
他的话没有说完,便被薄聿铮一个手势止住了,他只得硬生生咽下自己未完的话,然后看着薄聿铮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那女子,重又转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冷冷逼问——
“况且,你以为,看到她这副样子以后,我还会任她再在这个鬼地方多待哪怕一分钟吗?”
那扑面而来的凌人气势,让那监狱长忍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而薄聿铮却不再理会他,径直转身,抱起了床上的亦笙。